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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她很害怕，害怕你这个从没有见过的哥哥。她的父亲从来也不承认二十几年前，在远方草原上有过某一场艳遇，遇到过一个艳如桃花的女子。那女子为他跳了一段舞，同他一起喝下草原上最烈的酒之后，两个人一起在熏熏然中看见了宇宙的终点那神秘莫测的光芒。
他不敢承认，他不能承认，他也没有必要承认，你根本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只是拉走了你同父异母的妹妹，跟着你沉默地在农田的边缘走。似乎走了很久很久，她很累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在她白皙的胖脸上蜿蜒爬行，暗红色的粗布衣服已经湿透了一大坨。她抬眼看看前面你的背影，目光因为劳累有些发虚。在一片银白色的阳光中，你黑色的衣服隐隐约约，时而飘动，时而消没，永远在不远处慢慢地行走，又仿佛永远也追赶不上。
你们一直走到了城市里面，这是个中等城市，高楼林立车来人往。你站在一所地产公司门前转过头来看着你的妹妹，你妹妹惶恐地看着你。这时候她才发现你的怀中，抱着一个蓝布包的婴儿，黑的浓密的头发，安静地闭着眼睛睡觉，黑色的睫毛在阳光下把晶莹的白肤刷出一层淡淡的阴影。
你没有笑，也没有皱眉，你甚至不想说话。多年来的寂寞旅程已经把你变成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你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之后，就转身进了地产公司的门口。
半个小时后，你们走出大门，她左手抱着大捧的文件和一个黑色的皮包，右手小心翼翼地环抱着那个婴儿，仍然惶恐而迷惑地看着你。你站得有些远，怀抱着双手，冷漠地看着她和婴儿。
“这房子我买给你，钱我留给你，你帮我带她长大。”你说。
“哦……”她茫然地应了一声。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面前，她想都没有想过拒绝二字。
“十七年之后我要来带走她，你用不着太爱她。”你又说。
“如果，”她低头看看怀中一直睡觉的婴儿，小心地开了口，“如果十七年后你没有来怎么办？”
你想了想。你非常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一定会来。”
顿了一下，你又面无表情地重复：“一定会来。”
像是对她怀中那个婴儿说。
也是同样在对你自己说。
她低了头，看着婴儿纯洁的脸。婴儿的脖颈上，用细细的红丝线，挂着一枚暗银色的戒指，纤细古旧，颜色黯淡，却在阳光下静静地闪着冰凉的白光。
她抬起头，你已经消失不见。
三
十七年后。
这里同样变成了一个荒废了的城市，到处都是空地。你走进这座城市，站在遇到的第一个空地的中央，冷漠地打量着周围。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只有一些零落在四周，高高低低的建筑，爬满了仿佛被火烤成灰白色的攀藤植物。
你知道，这个世界变了。它不再是希望，不再是梦想，也不再是游乐场。它开始千疮百孔。那些大大小小的空地一再的出现，渐渐布满了世界的大部分地方。人类奇迹般地，分批分量地，沉默地消失了，就像几百万年前他们突然出现一样。那些空地，掩饰着人类残留的羞耻，成为了世界的疮孔。
可是，唯独这里，不应该成为废城。它还应该保留着一个约定。
你从长年漫漫的路上回过头来，回到这里来，要带她走，你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她穿什么衣服。你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你是来带她走的。带她远离那些人类一定要承受的诅咒。
这些年，你仍旧一个人走在路上，但是夜深下来的时候，你会轻轻地对她说话。你侧过头去，有时候微笑，有时候沉思，有时候装得很严肃。或者在没有话要说的时候，你会虚抱着眼前的空气，假装你的怀中有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女孩。你总是怀着这样的美好慢慢睡去，然后再静静醒来。你知道没有人会嘲笑你癫狂的举动，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人，从任何一个角度观察过你。
你等了很久很久。好像十七年前在等待那场烟花一样的表情。
不知道在等待什么，但是一定能等到一个结果。
“喂。”
你转头，看见了她。
她坐在一道低矮的围墙上面，把细细的胳膊撑在落满灰土的墙脊上，两条长腿轻轻地摇晃着。她的头发很短，漆黑柔软地垂在耳边，随着不知道哪个方向的风肆意地乱飞，就是不肯有片刻帖伏在她小小的脑袋上。
她把眼睛瞪得很大，瞳孔比一般人更大更黑。她看着你，仔细地看着你，认真地看着你，严肃地看着你。
她突然说：“你变老了。”
你们离得很远，但是她的声音还是非常清晰地到达了你的耳朵。你不由自主地有了一个微笑，那微笑是自己浮上来的，就好像那些孤独的夜晚一样，温柔地安慰了你的心脏。
你转过身来正面对着她，说：“你记得我？”
“记得。”她跳下围墙，伸了一个懒腰，“你对我说十七年之后要来接我嘛，我记得。”
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她把手指指向自己，抵住自己洁白饱满的额头，整个身体随着手臂向一侧歪去，“我叫夏。因为是夏天出现的。”
你没有说话，却向她走过去，黑色的衣角随风飞扬起来。你走过去，站在她面前。你们两个人距离很近很近。她仰起头来看着你，她身上如同森林一样的清香轻轻地席卷住你的身体，你看见她清晰的锁骨边，那枚用暗旧红丝线挂着的银戒指，一如多年以前，闪着沉静而傲慢的白光。
你没有拥抱她，纵然这些年来你是如此地思念她。她也没有拥抱你，纵然她从出生开始就在等待你的到来。她是个孤独的孩子，而你比她还要小，我知道。但是你们两个不约而同地都装得像真正的外交家一样，礼貌而矜持，并且狡猾地握了握手。
她看着你，又看看你愈发苍白的手指，嘿嘿地笑了。你没有笑，但是下一个动作就是翻过手来，抓住了她的左手腕，一拽，就带她往城市外面跑去。她迈开长长细细的腿，快乐地随着你一同跑起来，安心地躲藏在你宽大的黑色衣襟中跑得飞快，一直逃离了这座荒寒的城池。
四
“你怎么会记得我？”
“为什么我不能记得你？”
“那时候你刚刚出生，还没有记忆。”
“你怎么知道我刚刚出生？又不是你生的我。”
“……那你还记得什么？”
“你。”
“……”
“你！”
“……”
“就是你！”
“……好啦。你记得我，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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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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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2006-06-09 15: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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