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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 主] | Posted:2005-02-03 12:36| 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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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龙女》
  那一年,我七十岁,住在南海的最深处。

更南的地方是鲛神的住处,我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纪,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从外表看,她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但据说,在我的父亲成为南海龙王以前,她就已经住在那里了。

  这许多年,她从未老去,一直是貌美如花。

  她的住所是由五光十色的贝壳制成的,这些贝壳十分坚硬,历久不坏。围绕着住所的是珊瑚海莲花构成的花园。

  我寂寞的时候就会到她的住处观看她炼制珍珠。这个过程繁杂异常,她将采撷自各地的珍珠汇总在一起磨成粉末,用自己的眼泪将那些粉末重新搅拌,放入炼丹炉中炼制九九八十一天。

  这样炼制的珍珠,色泽圆润,光彩照人,即使在黑暗的海底,也如同明烛一般。

  我听说鲛神的珍珠服用后可以长生不老,许多水族迷信这个传言,他们用高价购入珍珠,服用后仍然无法逃脱生老病死的命运。然而更多的水族却仍然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

  鲛神甚为厌倦金银,但她仍然索取高价。

  我曾经询问过,到底是否存在服用后可以使人长生不老的珍珠?

  鲛神神秘的微笑,“那只是一个谎言,如果不是这个谎言,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买我的珍珠呢?”

  我半信半疑,一个谎言能够一直流传,必然有支持它流传的真实部分,鲛神青春永驻,也许就是使那些水族迷信这个传言的原因吧!

  闲来无事时,我们坐在花园里仰面看着天空。

  然而,在海底是不可能看到天空的。

  我们所见,只是一片宽广无有边际的碧蓝,因为隔离而略显寂寞。

  “你见过那个尘世吗?听说那上面有蓝天、白云、日月、星辰,还有……人!”

  鲛神微微蹙起了眉,她这个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很多年前,我到过那个尘世,正如你所说的,那里有蓝天、白云、日月、星辰,还有……人。”

  “那为什么还要回到海底来?如果我能够去那个尘世,我就再也不想回到这里来了。”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鲛神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尘世又有什么好?那里是一个喧嚣的地方,充满了可怕的声音。何况,你忘记了你出生时的那个预言了吗?你是不能离开海底的。”
  
  其实完全不必她提醒我,七十年来,每当我想离开大海时,就会有人阻止我,“那迦,你是不能离开海底的,在你出生的时候,风后预言过,第一个见到你的人会杀了你。”

  这陈词滥调让我厌恶极了。

  “你相信一个普通的人会杀死一条龙吗?”

  鲛神微笑:“世事无常,谁又能知道呢?”

  “可是我想去看一看那个尘世,我想知道尘世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讨厌这里的安静和寂寞。你怕喧嚣吗?我已经厌恶透了用气泡来传递声音,我喜欢自由地交谈。而且,我想看一看人。”

  鲛神摇了摇头:“人并不可爱,其实人是六道里最可怕的生灵。”

  但我还是决定逃离海底,不久后,在我七十岁生日的那一天,我避开了所有水族的监视,向着海面上游去。

  水波的温度在我周遭改变,我感觉到一丝暖意。头上的蓝开始变得明朗,隐隐可以看见一轮日影,我知道我已经接近水面。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大海龟挡住了我的去路。

  它固执的龟壳如面一面墙一般横在我的面前,海龟的嘴边吐出一连串气泡:“那迦,快回去吧!你是不能离开海底的。”

  我甩了甩长尾,一个低等的水族,居然也敢来阻止我。长尾毫不客气地击在海龟的背上,它被击得飞了出去,然而更多的虾兵蟹将正在迅速地靠近。

  我不顾一切地向着水面游去,四面八方都是阻截我的身影。海水变得透明,我知道海面近在咫尺。

  奋力一跃,出了海面,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蓝天,明朗如水的蓝天,却比水要轻灵。

  太阳无比明亮,刺得眼睛生疼。

  然后我看见一艘楼船,它就行驶在离我不远的海面上,船头站立着一个少女。那少女镇定地注视着我,神态冷漠。

  我还来不及思想,身体便又落回海水中。

  潮水般涌至的水族们已经将我团团围住。我不甘心就此返回龙宫,绝望地挣扎翻腾,想要冲破这个包围。我全未想到,由于我的行动,海面上一瞬间阴云密布,巨浪骤起。

  海水的颜色变得墨黑,此时大姐蓦然出现,她一掌拍在我的额上,大喝一声:“那迦,别闹了,跟我回凌波殿。”

  这一掌击得我有些晕眩,我留恋地抬起头,我知道我可能永远都无法重返海面。此时我才发现,太阳已经不见了。

  跟着大姐回到海底,我即伤心又绝望,不愿去见我的父母,我想这根本就是他们的阴谋,将我永无止境地困在海底,为什么所有的龙子龙女都可以自由出入大海,只有我是个例外?

  我躲在一座礁石的后面,周围是往来巡逻的水族。他们并未将我当做龙女,却将我当成一个囚犯。

  我固执地想,我再也不愿离开这块礁石,再也不想去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水波轻轻地动荡,大姐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边,她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温言安慰:“那迦,刚才有没有打痛你?”

  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大姐用手一指,一个少女的尸体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惊奇地看着那具尸体,不久以前,她还活生生地站在楼船上,用一双冰冷的眼眸凝视着我,现在她却躺在水底,全无生机。

  “你刚才的胡闹使海面上狂风大作,那艘船已经翻了,船上所有的人都葬身海底。”大姐淡淡地说,我听不出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我低下头,我可不知道我有那么大的能耐。

  “虽说生老病死,皆有前定,但龙即是水族之王,就不能随便伤害人的性命,你明白吗?”

  “我可没想淹死她。”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大姐瞪了我一眼,我吓得禁声不语,大姐凝视我半晌,才叹了口气:“刚才你见到她了?”

  我点了点头。

  大姐不由露出疑惑的神情:“可是风后的预言一向准确。”

  我忍不住笑了,我知道大姐的意思,风后说我会死在第一个遇到的人手中,可是这个人却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又如何能够杀死一条龙呢?

  大姐叹了口气:“你的禁令已经解除了,以后你可以自由地出入海面。”

  我呆住了,想不到我大闹一场的结果居然是这样。忽然就觉得索然无味,本来以为父母会想出更加恶毒的办法将我关起来,想不到他们居然屈服了。

  或者是因为这个第一个见到我的人死了,也许是这个原因吧!

  那么我自己呢?为什么一听见禁令解除反而觉得不喜,难道我只是叛逆,并非是一心一意要到海面吗?

  大姐悄无声息地消失,她总是这样,行动不带一丝声息。

  少女的尸身仍然在我面前,我看见她美丽的脸苍白无一丝血色。我想起她刚才注视我的目光,镇定里略带衿持。

  低头看一看自己,长长的身子盘在海底的礁石上,白色的鳞片没有半点光泽,就算是龙,也是一条很失败的龙。

  一个想法慢慢地涌上心头,反正她已经死了,身体也没用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化成烟尘,何不让我利用起她的身体呢?还能保住她的美丽。

  主意已定,忍不住佩服自己,这样聪明的主意,也只有我能想得出了。

  缩小了身子,进入她的躯壳,一个漂亮的身体,现在归我所有了。

  忍不住兴奋,先到鲛神处展示给她看。鲛神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我,笑问:“你终于到海面上去了?”

  我叹气:“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是我?”

  鲛神笑了笑:“再怎么变,你还是那条龙啊!”

  她这样说,让我有些伤心,我总是那条很失败的龙吗?

  “我要到海面上去,我的禁令解除了,我终于可以看一看海上的世界了。”

  鲛神默然,半晌方问:“那个预言呢?你不怕吗?”

  “我才不管什么预言呢!我一早就想看一看那个尘世了,现在总算有机会了。”
鲛神微笑,她从袖里拿出一颗黑黝黝不起眼的珍珠,“吃了吧!对你有好处的。”

  我漫不经心地塞到嘴里,这些年我吃了她不知道多少珍珠,她常说总有一天会被我吃到破产,但她仍然有数不清的金银,而我也早就吃腻了。

  后来,我离开海底,向着海面而去,这已经是一天中第二次游向海面,这一次与头一次全不相同,我放心大胆地从鱼虾中游过,它们再也不会阻拦我,从此后,我就是自由的了。

  再冲出海面,太阳已经西斜,光线不再那么强烈。海面上没有其他生灵,那艘楼船已经变成碎片,虽然我只是一条失败的龙,但到底还是水族之灵。

  天边有红霞,蓝色不象日间那样明朗,风从水面上过,这是海底没有的感觉。

  然而还是寂寞。忽然省觉自己心情的改变,朦胧地感觉到少女残存的记忆,她的灵魂似乎并未完全离开身体,正在悄悄地进入我的灵魂。

  心里隐隐不安,若是有了她的灵魂,我会否不再是我?

  不管了,记忆全不清晰,但她一定比我懂得多,从未有过的幽怨开始涌现,她不快乐。

  站在海面上四下张望,才发现上下六合,宇宙洪荒原来是如此的。向北的方向是陆地,向南还是海洋,人是不能存活在水中的生物,他们的生命脆弱如同朝露。
这一天风从北方吹来,我逆风而行,很快便看见一片黄色的沙滩。

  那就是陆地了。

  正要踏上那片黄沙,忽觉天空中风声鹤唳,抬起头,一片白云疾如闪电般地逸去。我注视着那片云消失的方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行动这样快的云,但似乎有一种本能在提醒着我,那是有人作法的结果。

  我几乎完全没有思索,立刻追着那片白云而去。

  许多年以后,我常常想,是什么原因促成我追赶那片云呢?是因为刚刚离开海底,对于周围的一切过于陌生,不知道自己应该向哪个方向行去,才决定去追赶那片白云?

  或是我的个性过于好奇,见到有人施法,立刻就想看一看施法的人?

  或者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命运简单的安排。

  不管是什么原因,那时我追着白云而去。它消失的地方是一片竹林,我降下云头,落在竹尖上。

  脚下是连绵不断碧绿色柔弱的枝条,在几百年后有人这样描写竹子:栖凤枝头犹软弱,卧龙形状已依稀。

  那个时候我当然不知道这句诗,那个时候虽然是物华天宝的大唐,又是开元盛世,但象是李白杜甫那样著名的大诗人还没有出现,就算是出现了,我也不会知道什么诗。我开始学习人类的文明,是在尘埃落定后,生命却又寂寞而无聊地永无止境。我每日游手好闲,实在无事可做,才开始慢慢地背诵诗歌或者看一些书。

  人的身体是有重量的,我落在竹尖上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也许龙的身体也是有重量的,只是在水中的时候,我从未感觉到。

  竹枝上下起伏,我的新身体也跟着上下起伏。我看见暗红色的天空中,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飞过,它慢慢地舒展着自己的双翅,在暗红的云彩间自由地穿行。

  我效法它的样子伸开双臂,我是一条龙,可以在天空飞翔,现在我觉得自己就象是一只鸟。

  竹林中传来奇异的声音,我分开竹叶向下窥视,两名赤裸的少年男女纠缠在一起,白晰的肌肤在昏暗的竹林中闪烁着微弱的白光。

  我好奇地观察着他们,注意到他们的私处紧密地结合。这种情形是从未见过的,虽然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脸红耳热。

  待到动作终于停止以后,少年随手从身边捡起一片竹叶,放在嘴边吹气,竹叶就发出清越的声音。

  他仰面躺着,目光从竹叶上扫过,与我的目光轻轻一触。在昏暗的竹林中,他明亮的双眸显得有些突兀。

  他仍然若无其事地躺在那里,竹叶吹出的曲调悠伤而凄凉。

  少女穿好衣服,俯在少年的耳边窃窃私语,少年并不回答,仍然吹着那支曲子,一曲吹罢,少年笑着向少女说了一句什么,少女脸色变了,忽然一掌击在少年的脸上,站起身来向着竹林的深处飞奔而去。

  在我看出,这就象是一出默剧,因为自始至终,他们都是在窃窃私语,我那时对于自己的神通还并不完全明了,后来我才知道,只要我愿意,我能够听见任何人的私语声。

  他漫不经心地穿好衣服。然后抬起头,淡淡地问:“你还没有看够吗?”

  “你们在干什么?”我忍不住发问。

  他笑笑,岔开话题:“你是龙?”

  我点了点头,“你呢?也是龙吗?”

  他轻轻一跃就上了竹枝,“是的,我们都一样,是轮回的意外产物。”

  轮回的意外产物,我心里一动,“为什么会这样?”

  他微微一笑:“谁知道呢?也许只是上天的安排。虽然一生下来就有各种神通,但说到底也无非还是畜生。可是龙却从来不愿意把自己当做畜生,你看,你我都有个人形,虽然人只是即愚蠢又无能的生物。”

  我哑然失笑,他说话的口气和我以前见过的人都不同,鲛神不会用这样彻底的方式说话,大姐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事情。“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个身体比我原来的身体美丽,我原来的样子就象是一条蛇,可是我讨厌蛇,现在的样子不是好得多吗?”

  他淡淡地回答:“就算变得好看了又怎么样?本来是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

  我一怔,这话与鲛神不谋而合,难道希望自己美丽也错了吗?

  他瞟了一眼我的衣袂:“你是南海龙王的女儿?”

  我有些惊喜:“你怎么知道?你以前见过我吗?”

  他笑了笑:“这有何难?还用以前见过吗?”

  他这样举重若轻地回答,倒是叫我不由地惭愧起来,我怎么就不知道他是谁呢?我疑惑地盯着他,他却忽然转移话题,用手一指天空:“你看天上,有奇异的光芒。”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一轮弯月挂在天边,冰晶一般的星辰缀满天空,斗牛间,紫青之气冲天而起,是什么?是妖气吗?

  “不象是妖气,倒象是剑气。”就象是回答我的话,他怎么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约而同地向着紫青之气所指的方向而去,落下云头,到了一处大邑。长街上灯火通明,似乎是个节日,到处都有菊花的香气。

  问了路边的行人,才知道今天是重阳节。

  原来我出生的日子,是人间的一个重要节日。

  眼见一些人在酒肆中买了菊花酒,也有一些人象征性插了茱萸。我与他从人群中穿过,没有人知道我们是龙。

  他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是龙,否则的话,你就会有许多麻烦。”

  “会有什么麻烦?”

  “那就多了,人类是一种贪得无厌的动物。他们会请求你下雨,会向你要口水治病,会请你教他们神通,更有甚者会向你要金银珠宝。虽然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人类真是贪得无厌,他们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永无止境。更麻烦的是,如果一旦让他们知道你是龙,他们就会跪在地上不起来,看了反胃。”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经你一说,人真是一种愚蠢的动物,但我大姐以前说人很聪明,甚至比龙还聪明。”

  他不屑地撇嘴,“那只是个别的人,绝大多数的人都是那么蠢,蠢得无可救病。”

  我忽出其来地问:“那个跟你在竹林中的女人,她知道你是龙吗?”

  他笑道:“当然不知道,我怎么会让她知道呢?”

  原来自己的身份是那么机密的事情,但我却知道他是龙,就象他知道我是龙一样。心里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情绪,我们知道对方的秘密,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都是龙。

  他已经向前走去,全没注意到我心猿意马,其实那种念头也只是在我的心底一闪而逝,我马上就被路边的铁匠铺吸引了注意。

  铁匠铺的门前挂着两把剑,剑鞘上锈迹斑斓,然而剑气却透鞘而出。我们是寻着紫青之气到了这里,莫非就应在这两把剑上。

  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抽出一把,寒气扑面,剑光流动,就象是有生命一般。南海之底虽多奇珍异宝,却很少有神兵利器,我并没有见过什么剑,但人说剑和龙同宗,也许是这个原因吧,在我第一眼看见这把剑的时候就爱上了它。

  也许是手中持剑的关系,我分明感觉到背后一点尖锐的杀机正在慢慢向我逼近,我毫不犹豫转身,手中的剑向着身后疾刺而去。

  剑尖凝住不动,他的手指夹住剑尖,我看见他冰冷的双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然而这种神情一闪而逝,他的眼神又变得散漫不羁。

  “你想杀了我吗?”他笑言。

  我默然,他是谁?他刚才想干什么?

  他脸上的微笑温暖如同日光,难道刚才只是我的错觉?

  他放开手指,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面颊:“你现在的样子就象是个女杀手。”

  从来没有人和我这样亲近,他的手如同任何水族的肢体一样冰冷光滑。手指从我的脸上掠过,慢慢地向下游移,停在我的嘴唇上,“别那样盯着我,我会觉得害怕。”

  然后他忽然放开我,拿起另外一把剑,“你的眼力不错,这是龙泉剑和太阿剑,是战国时名匠欧治子所炼,早就散逸人间,有人传说是化龙归去,想不到却藏身此处。”

  我紧紧地抱着手中的剑:“我喜欢这把剑。”

  他微微一笑:“喜欢就买吧!我们是龙,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他招手叫来店主,高价买下两把剑,一并交给我,“不管是什么样的剑,到底都是凶器,小心拿着。”

  我连忙把另一把剑也抱在怀中,说不出原因,就是喜欢。

  他笑着摇头,仍然是漫不经心,全未在意。

  我呆呆地看他,是什么心情,这就叫情窦初开吗?忽听不远处楼台歌管:

  秋胡纳令室。三日宦他乡。皎皎洁妇姿。冷冷守空房。燕婉不终夕。别如参与商。忧来犹四海。易感难可防。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长。百草扬春华。攘腕采柔桑。素手寻繁枝。落叶不盈筐。罗衣翳玉体。回目流采章。君子倦仕归。车马如龙骧。精诚驰万里。既至两相忘。行人悦令颜。借息此树旁。诱以逢卿喻。遂下黄金装。烈烈贞女忿。言辞厉秋霜。长驱及居室。奉金升北堂。母立呼妇来。欢乐情未央。秋胡见此妇。惕然怀探汤。负心岂不惭。永誓非所望。清浊必异源。凫凤不并翔。引身赴长流。果哉洁妇肠。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

  我心里暗惊,问道:“这是什么歌?听起来如此凄凉。”

  他侧耳听了听,“这是乐府古诗秋胡行,说的是一个女子的故事。”

  我默然,心下踌躇,他却全未注意到我的神情,自顾自地解释:“秋胡是个贞妇,刚刚嫁给令尹,令尹就出外作官了,过了许久方才回来。当日秋胡在路旁采桑,令尹见到秋胡,为她的美色所迷,想要纳她为妾,被秋胡严辞拒绝,想不到回到家,却发现正是自己的夫婿。秋胡为表高洁,投河自尽。这首诗就是歌颂这个故事的。”

  他故事说完,我的主意也打定了,“我们私奔吧!”

  他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这个想法让我变得兴高采烈起来:“我们私奔吧!”我重复了一遍,忍不住笑起来。

  他惊疑,眼中神色数变,我默默地记忆着他的眼神,他心里藏着秘密,他想隐瞒我的秘密。不过我不在乎,秋胡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如果是我,就一定不会那么傻。

  “好!那我们就私奔吧!”他爽快地回答。

  我笑了笑:“但不是现在,一年以后,如果你还记得我,在南海边等我。到时候我就和你私奔。”

  为什么定一年之期,其实没有原因,就是想定一年之期,即是考验别人,也是考验自己吧!我并不确知自己的想法,我的想法之外,必然还有已死的女子的想法,她在悄悄地影响着我。

  我把手中的一把剑塞在他的手里:“记得,一年以后,带着剑来找我,我就跟你私奔。”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跃上天空,果然市井里发出潮水般的惊呼声,那些本来在忙于各种杂事的人们纷纷跪了下来,还有许多人从屋子中涌出。我故意在天空中现出本来形状,还特地变得很大,一时之间,风云际会,雷声轰轰,虽然我只是一条很失败的龙,但我到底还是龙。

  我看见那些愚蠢的人,看见他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里安静地注视着我,他的双眸在夜色里如同明星。

  我忽然就觉得悲伤,虽然我是龙,却到底还是畜生,我们都想要一个人的身体,我们都想变成那种我们最看不起的动物。

  我向着南海落荒而去,怀里紧抱着宝剑,这应该是雌雄的一对,就算是分开了,雌的也总是会找到雄的,雄的也一样会找到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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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接下来的一年,我再也没有离开海底。

  海面的那个尘世,我更愿意它只是我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幻。

  次日,我喜滋滋地抱着宝剑到鲛神的住处,她只扫了一眼便了然于胸,淡淡地问我:“雌剑在这里,雄剑呢?”

  我故意卖关子:“雄剑当然是在一个男人的手里。”

  她洞察世事的眼睛迅速看穿了我的心意:“你看中了一个男人?你只到海面一天而已。”

  “有什么关系?”我漠不经心地哼着小曲,是那首秋胡行,我才不要做秋胡。

  她默然,过了半晌才说:“那迦,小心,你的命运并没有改变。”

  命运?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会死吗?可是第一个见到我的人已经死了,我还会死吗?”

  鲛神微微一笑,“任何人都会死,龙也会死,虽然龙有很长的寿命,但长并不等于无限。”

  “那你呢?水族们说你是这南海里最老的生灵了。为什么这么多年你还这么年青?”

  鲛神诡异地微笑:“你忘记我有长生不老的珍珠了吗?”

  我才不相信呢!

  抬起头,仍然是那片因隔离而略显寂寞的碧蓝,落在我的眼中,到底还是不同了。我偶然想起竹林中看到的情形,忽然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人们都有七情六欲,龙呢?大概也是有的吧!

  在有这个人类的身体以前,我的头脑懵懂无知,有了这个身体后,一些事情就在慢慢地改变。

  有空的时候,我开始安静地思索,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思索些什么,我自己也说不上,或者是在努力地挖掘着这个身体的记忆。

  然而想起来的总是一些零零星星的片段,在每个片段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我并不着急,因为有了我,这个身体就有了与凡人不同的寿命,她会一直存在下去,直到龙的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第二年来临的时候,大姐远嫁到北海。听说那是一个四季严寒的地方,即使是在夏天,海面上也会漂浮着碎冰。

  她出嫁的那一天,我看着她梳妆,依北海的规矩,新嫁娘穿白色的嫁衣,这和南海全不相同,在我们这里,白色的衣服是在丧礼的时候穿的。

  当她穿上那件冰蚕丝织就的白色嫁衣时,我分明有一种不祥之兆。她并没有微笑,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梳妆镜前,我不能感觉到她有任何喜悦,也同样不能感觉到她的悲伤。

  我忍不住问她:“你知道自己的命运吗?”

  大姐淡然回答:“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是知道了,也还是要按照命运走下去。”

  她乘坐着海鲸的迎亲队向北方游去,路途十分遥远,即使是龙,也不是瞬息能到。

  我听说她的队伍走了三天三夜才到北方那个白色的海洋。

  半年后,北方的使者送来消息,大姐自尽身亡,她用一支尖锐的寒冰刺入自己的心脏,当场毙命,死前没有任何征兆。

  几天后,大姐夫亲自将大姐的尸体送回,他跪在凌波殿外,水族们将大姐的尸身迎进来后,就紧紧地关上殿门,没有人再和他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透过水晶的墙壁,我看见大姐夫苍白的面颊,在他的脸上我分明看见了同样的麻木,即不喜悦,也不痛苦。

  我忽然明白,原来我的龙族是这样一种没有勇气的动物,他们只是逆来顺受地接受着命运的一切安排,从未想过反抗,甚至不会表示自己的悲喜。

  可是我不同,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一条简单的龙,我有一半是人。

  我每天在珊瑚树上刻下一条痕迹,暗暗地记忆着再次回到海面的日子。其实我大可不必如此,水族们有精确的历法,我们根据潮汐来记日,从未有过错误。

  三百六十天过后,又到了重阳。

  除了我以外,似乎没人记得这一天是我的生日。其实一条龙的生命里,可能会有几百甚至上千个生日,所以我们谁都不在乎过不过生日。生日只是用来记忆年龄的简单方法。

  那一日,我到鲛神处与她告别。

  她仍然炼制珍珠,如同往常。

  看见我抱着宝剑,她淡淡地问:“要去哪里?”

  我附身在她耳边,“我要私奔了。”

  她看我一眼,不置可否。我摇了摇她的胳臂:“我以后都不回来了,我会想你的。”

  她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脸:“我也会想你的。记住,这里是你的家。”

  我点头,在她的身边踱着步子,她全神贯注在珍珠上,似乎完全没有注意我。还要说什么?似乎也没什么说的了。那就走吧!

  “别告诉别人我私奔了,就说我出去玩了。”

  临行以前,我忍不住叮嘱,她好笑地看我:“就算我不说,他们也会知道的。”

  我笑了,“反正生米煮成了熟饭。”不知道听谁说的,好象私奔的人都是这样形容自己的。

  来到海面上时,艳阳高照。

  隐隐听见一缕笛声从远处传来,寻着笛声过去,见他站在波浪上,身着绛紫的长衫,手持玉笛。

  一见我来,他便展颜一笑,我看见他腰侧系着那把宝剑。

  他说:“走吧!”

  “去哪里?”

  “当然是私奔了。”

  我咭咭地笑了,他微笑不语,一双明亮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我。波涛起伏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攻守之势在那一刻似乎改变了。

  我跟着他在天空飞行,地面上的人们只会看见两片形迹可疑的白云,没有人知道那是两条私奔的龙。

  还是重阳,渺小如同蝼蚁的人们在登山,他们给自己制定了各种习俗,唯恐生命太单调,无事可做。

  一直向北飞去,见到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他指指河底:“那里就是我的家。”

  跟着他潜入水中,水是黑色的,全不象海水那样碧蓝明净。河底遍布淤泥,淤泥中腐烂的菜叶子味道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并非所有的龙都住在海底,有些是河龙,有些是湖龙,有些是井龙,还有一些更凄惨,他们主管沼泽,终生都住在沼泽地中。”

  我瞟了他一眼,他是在吓我吗?我率先向着河底而行,在最深之处,见到石头建成的龙宫。

  若是世上有千奇百怪的龙,想必也有千奇百怪的龙宫。

  龙宫中悄无声息,时而游过一两条懒洋洋的鲤鱼,这也和南海底热热闹闹的情形全不相同。

  “水族都去了哪里?”

  他漫不经心地四顾:“这河底水族不多,都被渔夫们打捞光了。人们很可怕,连刚刚产下的小鱼也不放过。”

  这话多少带着一丝忧愁的味道,我好奇地看着他,在今天以前,我都以为他只关心自己。

  他拉着我的手进了龙宫,直奔他睡觉的地方。那是一间石室,除了一塌之外,别无长物。

  “其实我痛恨河底,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解开我的衣袂时这样说。

  他的手指仍然象是一年前那样冰冷光滑,熟练地滑过我的肌肤。后来他握住我的脚,在上面吹了口气,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他掩住我的口,低声在我耳边说:“别笑。”

  我停住笑声,听见“呜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抓住他的手:“你听,是什么声音?”

  他的头枕在我的胸口上:“哪里有什么声音?”

  “有啊!你听!”

  “是风声吧!”

  “不是风声,是哭声。”

  他笑了,“是风从水面上穿行的声音,你在海底是听不见这种声音的。”

  几日后,从河面上落下许多猪头、羊头,忽然之间,不知从何处出现了大批的鱼类,它们以闪电般地速度将猪羊头吃得只剩骨架。

  “这是干什么?”我吃惊地问他。

  他微微一笑:“这是河畔的居民送来的礼物,他们每年都会送几次来,希望求得下一年的风调雨顺。”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我所处的这条河名为泾河,他是泾水龙王之子,人们都叫他泾阳子。

  “这名字听起来象个道士。”

  他笑笑:“我和你不同,你是海的女儿,我只是一条河的儿子。龙族的名字在我根本全无意义,当人们一提到龙的时候,他们只记得你们这些海龙,没有人会记得我们这些河龙。”

  我几乎没有见过泾水龙王和龙婆,他即没有提出让我去见,我自己也不想见。反正是私奔,又不是明媒正娶。

  偶然的机会,我与龙婆擦肩而过,她的目光冷冽地从我的脸上扫过,完全没有交谈的意思。我也不想交谈,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

  然而我发现,我无法再到河面。

  每当我想走出龙宫,就必然会有鱼虾阻止,这种情形倒是和我七十岁以前有些相似。

  他时时来陪我,经常有事外出。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在我看来,龙们是一些游手好闲的生物,除了偶尔行一次雨外,就是无聊度日。

  为什么阻止我离开?我不问,他也不说。

  不久后,我发现,每当他外出后,身上都会带着不同的香气回来。我猛然想起,我初见到他的时候,他是和一个少女在一起。

  那么他仍然四处寻欢作乐?不过我不在意,因为我只是和他私奔的,私奔一词之下,女人就失去了盘问的权力。

  泾河底只是一个简单的世界,不大的龙宫,不多的水族,河泥的味道常常使我头晕。

  他的秘密并没有保留多久,在我跟着他私奔三个月后,我听到龙婆与他之间的谈话。

  他们谈话的内容显然是关于我的,但我仍然觉得困惑。

  “他们已经在找她了?”

  “是的,南海的水族已经通告了天下所有的水域。”

  “我们不必急于一时,等所有的水族都以为她已经死了,我们再把消息放出去。”

  “他们会交换吗?”

  “会的,我知道南海龙王,他什么都舍得,唯独舍不得自己的女儿。”

  他们想用我交换?交换什么?

  怪不得一年以后,他会在南海等我,因为他早就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已经想到了利用我的计划。

  石室内忽然安静,他蓦得推开门。我看见他苍白的面容,这一个月来我更少见到他,他现在的样子即苍白又憔悴,一个费心机的人,日子总是比较难过。

  我对着他微笑:“你没有出去吗?”

  他摇摇头。

  我甩了甩衣袖,夸张地转过身子,“可是我要出去了。我在泾水底已经住得很厌倦,我想回到水面上去。这河泥的臭味已经使我几乎窒息,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龙住在这种地方。”

  他冷冷地注视着我,淡淡地回答:“你也已经住了三个月了。你以为你很高贵吗?你只是一个跟着我私奔的不贞洁女人。”

  我漫不经心地作了个鬼脸,“那又怎么样?你不是也知道吗?龙生下来就是有等级的,就算我跟着你私奔,我还是一条海龙,而你,”我故意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只是一条河龙,住在淤泥里的河龙而已。”

  他的脸上慢慢地升起一团紫色,我知道他是被我激怒了。

  我转身欲去,故意漠视他的存在。水波微动,他已经一个箭步闪到我的面前。

  “你要阻拦我?”

  “这是泾河,不是南海,如果我不想让你离开,你是不可能离开的。”

  我仇恨地看着他,说起来奇怪,我并不真地仇恨他,但我必须使自己露出十分痛恨的神情。我毫不犹豫地抽出身衅的宝剑,这剑是我们一起在街市中觅得的。在那一天,我已经感觉到他的杀气。

  “让开,虽然我是龙女,可是你也不能蔑视我的神通。”

  他微微笑了笑,也抽出了宝剑:“你想和我动武吗?你真是太天真了。”

  我哼了一声,一剑向他刺去,他轻轻一挡,只守不攻。我却只攻不守,仿佛一心想要杀死他。

  泾河的水更加昏暗了,河底的淤泥被我们的剑气击了起来。

  我不要命地向他进攻,他开始不耐,一剑击在我的剑脊上,我虎口一麻,宝剑失手落了下去。

  他嘲弄地微笑着,虽然默不作声,却让我更加尴尬。

  我咬了咬牙,现出原形,我是一条白龙,长尾向他卷去。他向水中跃起,也现出原形,他是一条紫色的龙。

  我们两个翻翻腾腾地交战,他紫色的鳞甲,在幽暗的河水中跳跃着耀眼的光芒。
  
  他紧紧地卷住我的身体,我们两人凝住不动。

  我满怀嫉妒地注视着他健壮的身体,虽然我是一条海龙,却只是一条瘦弱而失败的海龙,他却不同,他的身体即美丽又有力。

  我垂下头:“好吧!我保证不逃走,但你让我到水面上去吧!我讨厌透了这河底的气味,这种气味要让我发疯了。”

  他有些怜悯地看着我,他的长尾轻轻地划过我的身体,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一丝温情。我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他眼睛中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又恢复人形,那个神情冷漠的人类,我也恢复人形,一个美丽得不象我自己的女人。

  其实我们都戴着面具,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到了水面,眼前的情形使我大吃一惊。河中的水流正在不可遏制地向着两岸冲去,许多普通人在水中挣扎哭喊。

  他收束了水流的曼延,但河边已经留下了数不清的尸体。

  “不要再反抗我,记住,不要再反抗我。”他一直没有放开我的手。

  我垂头不语,心里却在想:“不可能。”

  连命运都要反抗的我,更何况是一条龙呢?

  但我仍然觉得后悔,我已经知道自己的力量,我不该在水中与他打斗,我发誓,以后我的任何反抗都不会再诉诸武力,因为那样做的结果通常是我和无辜的人们两败俱伤。

  他将失落的宝剑放回到我的身边,与我坐在高山上看着脚下的土地。

  沮丧的人群开始重建家园,太阳灿烂地在天空放射着光芒。我见到太阳的机会并不多,这只是第三次。

  “你知道那个尘世吗?我是为了想知道尘世才离开海底,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尘世是什么样子。”

  他指了指天空的浮云:“云是尘世在天空的倒影,有一天你明白了浮云,就会明白尘世。”

  我总是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悲凉,“你是龙,还有什么是你不满意的吗?”

  他露出一丝冷笑:“其实龙和人一样贪得无厌,总是想得到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想得到什么?要用我交换的是什么东西?”

  他看了我一眼,“是南海的珍珠,吃了以后可以长生不老的珍珠。”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是一个迷信鲛神的水族。“你真以为世上有那种珍珠吗?我住在南海那么久都没有见过。”

  他淡淡地说:“你没见过,是因为鲛神没有给你看。如果没有那颗珍珠,她又怎么能活那么久的时日而从来不老去呢?”

  我一怔:“你那么肯定?而且知道是一颗珍珠吗?”

  他并没有回答我,却顾左右而言它地说了一句:“你有没有见过我的父亲?”

  我想了想,真地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我摇了摇头。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其实我见过他的次数也很少,大概不超过五次吧!”

  “为什么?他去了哪里?”

  “他哪里都没去,他也在泾河底,但我却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把自己藏在很深的地方,很少有水族能够知道他的痕迹。”

  “为什么会这样?”

  他微微冷笑:“因为他不想看见我,不想看见我的母亲,他讨厌我们。”

  “不会!”我肯定地摇了摇头:“天下没有讨厌自己子女的父母。”

  “他讨厌我,我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冷静而客观,就好象在说着另一个人的事情。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我是他不喜欢的女人生的,他喜欢的人住在南海之底,他为了这个原因,曾经一心想成为南海龙王。可是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南海龙王不是他却是你父亲吗?”

  “为什么?”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居然还有这么复杂的事情。

  “只因为你父亲是海龙,而我的父亲却是河龙。七百年前,天帝公开招募南海龙王,他们本是好友,一起去应招,结果只因为你父亲是海龙的原因,他就成为新的南海龙王。”

  我默然,海龙做大海的龙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他就象是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一样,“你觉得这是天经地义吗?为什么生下来就有等级?为什么河龙永远都不能成为海龙呢?”

  我打了个哈欠,我才懒得想这些呢!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不为了这些事而烦恼,因为你天生就是龙中最高贵的一种。”

  我笑笑:“就算是这样吧!可是我还是觉得烦恼,因为我长得又瘦小又丑陋,甚至远不及你这条河龙。我的兄弟姐妹都长得比我漂亮得多,我实在是一条失败极了的龙。”

  他默然不语,半晌才说:“如果我的母亲是鲛神,那该多好。”

  其实他想要的并不是那颗珍珠,也许他想要的根本就是鲛神。他并不太确知自己的想法,就象是我。

  我开始怀疑起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私奔,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心怀叵测。

  天空中浮云变幻莫测,也许不仅这个尘世象是浮云,一个人的心也象是浮云一样。莫可名状,不知下一刻会有怎么样的想法。

  他封住了我飞行的神通,让我自由出入泾河。

  不能飞行后,他不必担心我会跑得太远,其实我自己也没想跑得太远。因为雄剑在他的手中,而雌剑在我的身边,无论我跑到哪里,他都一样能找得到我。

  我每天赶着一群羊在泾河边徘徊,宛如一个牧羊女。

  羊是雨神,当它们用角撞击山石时,就会有轰轰的雷声和闪电。

  时而有幼童从我身边经过,他们嘻戏的声音让我感觉到一丝快乐。但他们却看不到我的身体,听不到我声音,我知道这是泾阳子在我的身上动了手脚,他用了许多机心来防备我,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我仍然把他视做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男人,事实也确是如此。

  他偶尔带着美丽的姬妾回来住宿,那些姬妾品种繁多,有些是狐仙,有些是花神,还有一些只是鱼精。他也同样与人类的女子发生暧昧关系,对于此事,他从未隐瞒,我也混不在意。

  无论什么身体都是短暂而虚幻的,我不知自己是从何时领悟到这个道理。

  我同样感觉到他飘渺的快乐如同镜花水月一般,他努力寻找的快乐,却使自己堕入更加悲伤的境地。

  我不同,我只有一半是龙,还有一半是人,这是我与任何龙都不同的地方。

  有一天,我在河边牧羊时,从远处走来一个年青书生。

  我漠然地看着他经过,以为他也会象任何其他人一样完全感觉不到我的存在,甚至会从我的身上穿过,如同穿过虚空。

  然而,事情却忽然转变了。他莫名其妙地停在我的身边,大睁着双眼,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几乎是尖叫着说:“洞庭公主,真地是你吗?”

  我前后左右环顾了一圈,除了我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在,当然还有那些羊,他不会是叫那些羊做公主吧?

  我疑惑地伸出手,他能看见我?

  这么久以来,他是唯一一个能够看见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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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洞庭公主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天,她的哥哥高宗皇帝的妻子武氏皇后派人送来了贺礼。

  贺礼是来自暹罗的一串珍珠。

  珍珠珠圆玉润,每一个都有径寸大小,送贺礼的人说这是采自南海之底,鲛神的眼泪所幻化,世人最珍贵的珍珠。

  与珍珠同来的是一纸诏书,珍珠是贺礼,也是骋礼,三个月后,她就不得不出嫁到南海一域的暹罗国去了。

  与大唐所有和亲的公主一样,这道命令使洞庭公主暗生怨恨。她是高宗最幼的一个妹妹,是伟大圣明的太宗皇帝最小的一个女儿。

  她想,哥哥的新妻子武氏皇后,怕是要把宫中所有的公主都远嫁到边关去吧!

  她听到过许多关于这个女人的传闻,她很愿意相信她的存在根本就是一个劫难,是上天派来惩罚她好战血腥的李氏家族的。

  诏书宣读完后,她并没有象往常一样谢恩,却一溜烟地跑出宫外。许多宫人在后面追赶着、呼唤着,她置若惘闻,象小时候一样,她将自己藏在假山的牡丹花丛后。

  宫女太监们的脚步声纷纷匝匝地从牡丹花丛前经过,不知他们是故意或者是无意,谁也没有看见藏在花丛后面的公主。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花丛之后,抬头看着天空,这是盛夏的季节,天空中白云飘渺,不知是谁说过,浮云就是尘世在天空中的倒影。

  她不由悲从衷来,为什么要嫁到那些夷蛮之地去呢?大唐的公主只是为了和亲而存在吗?

  一只纤纤玉手轻轻地分开花丛,她抬起头,就看见年轻美丽的姑姑千金公主笑嘻嘻的脸。

  眼泪仍然毫无阻碍地从面颊上流淌下来,她有些负气地说:“别理我,让我一个人。”

  千金公主挽住她的袖子将她从花丛后面拖了出来,“嫁到暹罗有什么不好?总比嫁到突厥好吧!”

  她撅着嘴:“都是一样糟,为什么我就不能嫁给新科状元呢?”

  千金公主“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脸:“会试还在一年以后,那时候你已经是暹罗的皇后了。”

  洞庭公主默然,还是怪自己的哥哥,什么都听新皇后的话。

  千金公主轻叹一声:“别想这些事了,跟着姑姑到外面去走走吧!”

  洞庭公主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她觉得所有的人都是快乐的,只有自己最悲哀。

  乘坐着千金公主的黑色马车在市集上经过,耳边是千金公主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声,她没精打采地依靠在车窗边,眼睛漫不经心地从市集上小贩们的摊子上掠过。过不多久,她就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去了,也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市集是什么样子的。

  忽然一个卖书画的摊子吸引了她的注意,目光只是一掠而过,她却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东西。她连忙叫车夫停住了马车,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离开了皇宫后,她总会变得开朗得多,在那个宫中,走错一步路,都会有人指出。

  眼睛慢慢地扫过摊子上的字画,吸引她注意的是一幅牡丹仙子的画像,画中的女子裙袂飞扬,体态翩跹,但可惜的是这画只有一个背影。

  她拿起那张画,仔细审视,画中人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还是那么美丽,让人不忍释手。

  “姑娘,你要这幅画吗?”

  洞庭公主抬起头,看见一个布衣书生站在画摊之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不由自主地脸红了,这个书生长得十分俊秀,面如冠玉。

  她半垂下头,低声问:“先生这幅画为何只是一个背影呢?”

  书生笑道:“说来惭愧,晚生本想画正面,可是无论如何画,都觉得画得不妥,无法配合牡丹花的雍容华贵及千娇百媚,无奈之下,只好画背影了。”

  她点了点头,注意到画上的落款是湖州柳毅。

  她便问:“柳先生画得如此好的画,却委身市井之中,为何不参加科举,谋个功名?”

  柳毅答道:“晚生此次进京本就是为了参加会试,无奈寒家素无长物,到京里已经囊空如洗,只得日日卖画,换些盘缠。”

  洞庭公主一怔,原来他是一个穷人,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你的画我全买了,要多少银两?”

  柳毅大喜,连忙回答:“请姑娘随便给些银钱吧!”

  要多少银子呢?她可没有概念,记得宫中的例银是每个月二两,如果要买那么多画,总得要三五百两吧!“五百两好吗?”

  柳毅大吃一惊:“五百两?”

  洞庭公主忙道:“那七百两吧!”

  柳毅连忙摇头:“如果姑娘愿意,请给我五两吧!”

  “五两!”洞庭公主惊呼了一声,原来世上的东西都是那么贱的吗?她到底还是给了柳毅五十两银子,别的画都让车夫拿了,只有牡丹仙子那一幅拿在手中。

  却觉得意犹未尽,踌躇着问:“先生能不能再画一幅牡丹仙子的正面画像?”

  柳毅点头:“当然可以。”

  洞庭公主笑道:“画完可否有劳先生送到我的府中,我必然重重酬谢。”

  柳毅笑道:“还谈什么酬谢,我的画,平日里连几文钱都卖不出去,难得姑娘却愿意出这么多的钱来买这些不名一文的东西。”

  洞庭公主微微一笑,拿过纸笔写下千金公主府地址,转身上了马车。

  见千金公主微笑不语,她忍不住心虚,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他的画很好。”

  千金公主笑言:“我又没问你什么。”

  伸出头去张望,见柳毅仍然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走远。她心里微微一动,忍不住有些感伤,只有英杰辈出的大唐才有这样的人吧!

  当天留宿在千金公主府上,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起来画了梅花妆,贴了鹅黄,又觉得夸张,连忙洗掉,再淡淡地将脸敷白,还是觉得不妥,折腾了半晌,总算满意了,柳毅却没来。

  如此这般等了三天,第四天晌午,门子终于来通传,说是柳书生来了。

  洞庭公主心里暗喜,却又禁不住怨恨,让人家等了三天。

  在花园的小亭中招待柳书生,见他跟着侍女走进来,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心里的怨恨全然冰释,画一幅画总得用几天时间吧!

  果然柳毅一见面就先躬身请罪,说是画了又改,改了又画,用的时间长了。

  她便微笑,“这是应该的。”

  柳毅将画拿出来,在桌子上展开,依然是繁花似锦,画中的女子更加灿烂夺目,面目却赫赫然是洞庭公主的脸。

  她面颊一红,笑问:“先生怎么拿小女子开心呢?”

  柳毅却肃然说:“上一次在市集上不知道是公主大驾,多有怠慢。拿公主做画,是晚生真地觉得只有公主的丽质才能当得牡丹仙子,除公主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说得这么严重,她倒不好意思起来,便端起桌上的玉碗:“天气热,我特地让下人准备了冰镇梅子汤,先生尝尝看。”

  柳毅便也端起了玉碗,碧绿色的小碗外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水珠,象是眼泪。喝了一口,入口清凉,只有皇家的人才有这种福气,三伏的天气喝冰镇酸梅汤。

  她悄悄地瞟了他一眼,低声说:“还想请先生帮个忙,我以前请了画师给我画像,却没有一个满意的,如果先生有空,还望先生能替我画幅肖像。”

  当然有空,但却不是今天,画像的事情还要留到明天。

  如果今天就画了,明天还有什么借口来呢?

  坐在小亭中随便聊聊诗文,再在花园中走上一圈,日头就要西落了,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书生心里不明白公主是什么用意,公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

  于是第二天再来,画得很慢,三四天画了一幅像,公主看了,却笑言还不满意,再画第二幅。

  然后便画第二幅,第二幅画完了,就再画第三幅。

  画的人和被画的人都不是那么着意于画得如何,只要永远还有下一幅就是了。

  冰糖莲子羹、八宝粥、银耳汤、酸梅汤,不知道吃了几遍,夏天总有结束的那一天。秋风起的时候,这一梦镜花水月的梦就要做到头了。

  洞庭公主离开长安是乘坐着楼船从渭水出发,折向运河,再进入长江,继而沿海路向南海而行。

  离开长安的那一天,许多皇族在渭水边送行,楼船是新造的,豪华而安全,乘坐这样的楼船不必担心会发生事故。

  送行的队伍延绵不断,她身着大红嫁衣,踏上楼船的那一刻,分明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千金公主的车骑在最后一刻到达,柳毅跟在车骑的后面,落寞而失意地注视着船头的公主。

  她心里也觉得悲伤,既然早知道结局,又何必生出这些事端呢?但终于还是情不自禁。

  算了,反正是要走了,这一生都没有回来的机会了。柳毅一共画了二十七幅图,全都拿出来,一幅一幅地扔在河里。

  岸边的人窃窃私语,公主这种举行多么不吉啊!

  不管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都和大唐没关系了。

  即是自暴自弃,也是无法自处,毅然回头进了船舱,再也没有看岸上一眼。船启动的时候很轻,几乎没有感觉。日落之时,到了渭黄交界的地方,这一去,便一泄千里,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了。

  记忆就这样恢复了。

  当记忆回来的时候,我开始狐疑,这是洞庭公主的经历,还是我的经历?为何真实地就象昨天的事情?

  我小心地打量着柳毅,洞庭公主的灵魂和我的灵魂已经溶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人人都说公主的船在南海之中出事了,全船的人都尸骨无存,公主却又为何在此牧羊。”

  “这个……”这说起来复杂,泾阳子说过不能让平凡的人知道我们是龙,可是如果不告诉他我是龙,他又如何会明白?

  “其实我不是洞庭公主,不过也不能完全说不是她。一个人死了以后,在四十九个时辰之内,她的灵魂还没有完全离开身体,这个时候,如果有另一个灵魂进入她的身体,两个灵魂就会溶合在一起。其实我是龙,你知道龙吗?就是管下雨的。但是我进入她的身体时,是在她死后四十九个时辰之内,所以她的灵魂还存在在这个身体内,可是这个身体现在却已经归我所有了。”

  我一口气说出来,看见他目瞪口呆地盯着我,然后忽然笑道:“公主在说神话吗?”

  在人类看起来,龙的存在本来就是神话。我便也笑了:“不错,我是洞庭公主,可是我和以前不同了,船在海里失事的时候,我就已经和以前不同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半晌才道:“无论如何,公主还活着。”

  我呆了呆,这样算还活着吗?

  “却为何在此牧羊?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用镣铐束缚住公主的手足?”

  我自己却并不是十分介意,他义愤镇膺的样子让人哑然失笑,这镣铐可不是一般的凡人能打得开的。他不由分说地拿起石头,徒劳地砸着镣铐,镣铐依然如故,没有半分损伤。

  “不要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了,如果你真地有心,就带一封信给我的父王吧!”

  “父王?太宗皇帝已经过世多年了。”

  我叹了口气:“我是指我另一个父亲。”

  “公主还有一个父亲?”

  这个书生真是呆得可以,我从头上拨下一支珠钗塞在他的手中,“你向钱塘江行,在江潮涨时将珠钗投入潮中,就会有人来接你了。”

  “江潮涨时将珠钗投入潮中?”他重复了一遍,满面不可思议。

  我用力点头,“切记,切记,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一个外人,否则可能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天空乌云翻腾,他来了,我连忙跃入泾河之中,柳毅大吃一惊,在河边四处张望。我真担心他会以为我投河自尽,但他在逡巡许久后,总算一步一回头,半信半疑而去。

  我是否能够自由,就看这个书生了。

  我并不抱太多的希望,他只是一个人,不应该把太多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因为那样会很失望。

  这不是我的想法,是洞庭公主的想法。她在离开长安的时候,大概是很失望吧!那么她在期望什么?跟着柳毅私奔?

  我不由微笑,她不会比我勇敢,我想做的事情,就会努力去做,她却等待命运来安排。

  半个月后,叔父钱塘君如风而至,他如同一个威风凛凛的天神,一口气吹干了整个泾河的水。

  河底如同裸袒的妇人,羞耻地曝露在人前,石头制的龙宫在他的眼中,只如同是纸扎的玩具。

  叔父是一条暴戾的龙,就是因为他的暴戾和无穷神通,才会被贬为钱塘江之龙。

  泾阳子落荒而去,我看着那片紫云消失时,分明也看见他怨毒的眼神,除了他外,泾河之底一切生物俱化为乌有。

  他是一条优秀的龙,比我优秀得多,可惜他到底只是一条河龙,在发怒的海龙面前,他只能逃走,逃到天之涯,地之角。

  使柳毅送书给叔父,也许是我的最大失策,但也可能这本就是我计划中的一步。

  其实我并不确知我到底想得到什么,也许我只是因为南海路途遥远,担心柳毅无法到达,才使他去了更近的钱塘,也可能是因为我知道父王不会轻易与人起干戈,才选择了叔父。

  无论原因如何,结果是这样了。

  我觉得开心吗?也许是,也许不是。

  也许龙象云一样,是那种喜怒无常的动物,也许喜怒无常的不是龙,而是存在于我身体里的那部分人。

  我回到南海,接受兄弟姐妹怜悯的目光,“你以后还怎么嫁人呢?”

  母亲淡淡看了我一眼,“去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叔父说:“跟我走吧!到钱塘江去住一段时间,南海底真是一个让人气闷的地方,我早就不想来了。快走吧!”

  他拉着我从水中游过,我看见鲛神在海底寂寞地凝视我,她仍然美貌如花,我却觉得她正在慢慢地衰老。

  我搬到钱塘,沦为江龙的堂兄弟姐妹们悄悄地窥视着人类的生活,他们是一些我们看不起的生物,但我们却矛盾地钦羡着他们。谁不想要一个人类的身体?谁愿意一生都只是那个长长的身躯?

  可是要了又怎么样?就算是皮囊变了,到底还是龙。

  月白风清的夜晚,我会由西湖之底溜上岸边,这是一个全不相同的世界,人物风流,软玉温香。

  湖边盛产茶叶,用虎跑的泉水来沏茶,满齿余香。

  人很会享受,努力地经营着自己的生命。

  时而躲在花街柳巷的房梁上听歌妓们唱上一段苏小小的故事,唱的人酸楚,听的人痴迷,女人从古到今全是一样的。

  亦或会看见嫖客与妓女纠缠的身躯,不由想起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便是和一个人类的女子纠缠在一起。

  他于我,到底是什么呢?

  我是跟着他私奔的,到底不是他的妻。

  那么我是与这些妓女相同吗?只是为了自己的营生?

  或者到寺里听上一段经文,我是龙,天龙八部,都是神通广大的生灵。

  可是经文里的东西,却忽然让我茫然不解,我是天生就应该懂得经文的,却还是迷失在自己的执着之中。

  那就算了,谁的生命都是一生一世,人的短一点,龙的长一点,但也是一生一世。也许人比龙更加幸福,因为不必忍受那样漫长而无聊的岁月。那么让我下一世成为人吧!或者就让灵魂就此消失,不再存在于红尘之中。

  柳毅报讯有功,叔父送给他许多金银,他一下子变成富户,便不再返回湖州,在西湖边结庐而居。

  我安静地观察他,他也是与我有夙缘的男子。

  一些媒人开始送来未嫁女子的生辰,他一概不理。我知道他在会试中落第而归,也对科举绝了心念,他每日只读读书,游游湖而已,日子过得逍遥。

  某一日,当我从湖水中冉冉而出时,分明见到不远处的小舟,柳毅一人倚在舟上,身边放着三四个酒坛,酒香远远传来,这是我们龙不太明白的液体。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他逍遥得有些落寞。

  我们两人面面相觑,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水中,幸而是他见到我,若是别人,怕此时已经放声尖叫了。

  半晌,相视一笑,这个时候,表现在我身上的并不是我,而是那个已经死去多时的女子洞庭公主。

  但可惜的是,洞庭公主现在已经是我,而我也已经不是原来的我。

  我上了他的船,他斟酒于杯中,我拿起来一饮而尽。酒很酣,芬芳可口,他说:“你到底是谁?是洞庭公主?还是那迦?”

  “都是我,洞庭公主也是我,那迦还是我。”可是我到底是那迦啊!

  他说:“到我家去吧!我画了你的画像,画了很多幅,我自己都记不清画了多少幅了。”

  我向着湖面轻轻吹气,小船如离弦之箭向着岸边驰去,他有些醉了,朦胧的目光不停地在我的身上打转。

  我又喝酒,这是我以前不熟悉的液体,但是我很喜欢。

  月光很亮,就算不点蜡烛,也是白花花的一片。他却点了盏灯,灯纱上画着女子,是洞庭公主,或者说是我。

  然后他拿出许多画卷,一卷卷展开,画中人或喜或嗔,或坐或立,白衣黑衣红衣彩衣,或在花间,或在树下。还有几幅是在船上的,江面上有飘落的画像,凄凉之意跃然纸上。

  他思念她,更胜于她思念他。

  桌底下都是酒,他喝,我也喝,醉倒了,就一起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不期然地看见泾阳子的双眸,心里如同被尖针所刺,一阵痉挛的疼痛,疼得额上直冒冷汗。

  柳毅用手环住我,低声问:“你在发抖。”

  “是吧!也许是酒太冷了。”

  他就用力抱住我,似乎想将我挤碎。我把脸埋在他的怀中,有些陌生的气味,不敢去看他的脸,陌生而熟悉的脸,奇怪的境地。

  灯忽然滚落在地上,灯纱被火焰点燃,那女子的脸慢慢被火舌吞没,是我的脸,也不是我的。

  我们两人谁都没有动,安静地旁观着女子消失在火焰中,他说:“嫁给我吧!”

  “什么?”

  “嫁给我吧!我早就应该说这句话了。”

  我一把推开他,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平凡的人。

  我向着屋外奔去,后面传来他的叫声,我全不理睬,一口气奔到湖边。湖水漾溢着淡紫的光彩,我抬起头,一片浮云从月轮上掠过。是他来了,我感觉到一线杀机。

  水波微动,他站在我的面前,我注意到他的面颊更加憔悴而苍白,逃亡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这想法使我咯咯地笑起来,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淡淡地说:“你忘记雌剑在你身上,雄剑在我手里,我永远都能找到你。”

  “你想杀我?”

  “不,我现在还不想杀你。”

  “什么时候杀我?”

  “我还没有决定,总得让你和我一样家破人亡才行。”

  “这都是你自己造的孽,你活该。”

  他的手握住我的脖子,我听见他一字一字地说:“恶毒的女人。”

  我又忍不住咯咯地笑了,“我就要嫁给一个平凡的人了。你还记得那个传信的柳毅吗?我就要嫁他了。我可以跟着你私奔,也一定可以跟别人私奔。”

  他冷冷地注视着我,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泛起的紫色,我的脸色也一定白得可怕,这就是我们真正的面目,他是一条紫色的龙,我是一条白色的龙,就算戴着人皮面具,还是无法掩盖住的本来面目。

  “沧海变成桑田的那一天,你一定会后悔。”

  我回到小屋,柳毅坐在地上,身前是烧成灰烬的灯纱。

  他抬起头注视着我,我给他那个答案,他欣喜若狂,我却冷静地近似冷酷,我忽然明白属于龙族的麻木,无所谓喜悦或是悲伤,只慢慢地走下去,不管前途如何,就算是向着牛角的最深处钻,也仍然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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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回到南海。

  所经之处,风平浪静,我不再惹起不必要的波澜。

  向水晶宫行去,水族的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

  我没有问,也没有人主动向我解释。

  进入凌波殿,父母都在,他们低声商议着什么事,一眼瞟见我来了,母亲忽然露出亲切的笑容:“那迦,你回来了。”

  意想不到的温情。

  我点头,有些狐疑地注视着她,她说:“你就要出嫁了,总算等到了这一天。”

  我失声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出嫁了?”

  她一怔:“我当然知道,这亲事本来就是我给你定了,难得黄河龙王太子不嫌弃你不贞的名声,特意向我们来提亲。”

  我呆了呆,尖声说:“你要把我嫁给一条河龙?”

  母亲脸沉了下来:“泾阳子也是一条河龙,你甚至愿意跟着他私奔。”

  “那不一样。”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有什么不一样?”

  是啊,有什么不一样?我想了想,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于是我只得倔强地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我一下子挑起了母亲的怒火,她高亢的语声瞬时响遍凌波殿:“是不一样,你宁可没名没份地跟着一条下贱的河龙私奔,也不愿意正大光明地嫁人吗?如果泾阳子愿意娶你,我现在也不会计较,宁可将你嫁给他,可惜他只是想利用你,你以为他喜欢你吗?你别痴心妄想了。”

  母亲发怒了,我却漫不在乎,并且用一种好整为暇、慢条斯理的语气说:“我现在要嫁给柳毅了。柳毅你还记不记得?就是那个人,是他传了信给叔父,把我救出来的。现在我就要嫁给他了。对了,我不仅要嫁给他,而且早就和他私通了。”

  母亲一下惊呆了,她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我得意洋洋地回视着她。然后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失望而伤感的神情,这神情使我有些惴惴不安,我将目光移到父亲身上,他正站起身来,向着后殿走去,脸上同样有着一种失望而伤感的神情。

  我看见父亲的背影,一瞬间,他似乎老去了几百岁。

  我只得将目光移回到母亲身上,她沉默地注视着我,过了半晌,才平静地回答:“好吧!如果你愿意嫁给一个凡人,就上斩龙台将你的鳞片削去,这样你就可以成为一个普通的人了。”

  她转身而去,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这变化有些出乎意料,我感觉到头脑里一片晕眩,我该怎么办?削去鳞片吗?成为一个普通人会怎么样?不能再进入大海,用两只脚走路,不能再飞行,活了几十年就会死去。

  活了几十年就会死去!

  多大的代价,但也许这是一种幸运。

  我巡着旧路来到鲛神的住所,她仍然安静地炼制珍珠,我惊讶地发现只是这样短的时间里,她的鬓边就有了一丝白发。

  她看了我一眼,用依然未变的语气说:“你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坐在红珊瑚的桌子上:“我以后都不能再来看你了,再过几十年我就要死了,开始另一个轮回。”

  她神色不动,“可惜你不会死得那么早。”

  “如果我一直是龙,当然不会死得那么早,可是我决定了,明天我就削去鳞片,以后就做人了,人的寿命是很短的,听说能活到一百岁的人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鲛神露出一丝冷笑:“你真地想做人吗?无论什么都不能使你改变吗?”

  “不能。”我坚定地摇头。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也许你听了以后,会改变主意。”

  “什么事?”

  “你就算变成人也不会死,因为你已经吃了我的长生不死珍珠。”

  我一惊:“什么?”

  “长生不死珍珠,你不是知道的吗?”

  “可我以为那只是一个神话。”

  鲛神嘲讽地微笑:“龙在人类看来,也只是一个神话。”

  我呆呆地看着她,心念电转,如果我吃了她的长生不死珍珠,那么我就会一直活下去,永远都不死吗?

  “寿与天齐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我才不想呢!”我尖声大叫。

  “为什么不想?”

  为什么?为什么?如果让我无休止地活下去,身边的人都慢慢地死去,那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

  “现在你是不是改变了主意?”

  我下意识地摇头,我已经骑虎难下,在母亲面前,在柳毅面前,在泾阳子面前,我都那样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再也不能改变了。

  那就去做一个永远不会死的人类吧!

  “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的生命做为游戏,是很可笑的事情。”鲛神总结性地说了这句话。

  一半是龙,一半是人,本身已经是很可笑的事情,但我的龙族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于是我上了斩龙台。

  后世的人们把这个过程想象得即浪漫又凄楚,事情并非如此。你见过厨子为鱼去鳞吗?一条龙被削去鳞片的过程与此基本相似,唯一的不同,是鱼会在砧板上挣扎,我却连挣扎的可能性都没有。

  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出席这个千载难逢的盛会,我的一些兄弟姐妹却旁观了整个过程。

  受刑的人和持刑的人都带着一种奇怪的暧昧神情,我瘦弱的身体毫无掩盖地曝露在水族的面前。我已经习惯了人的面具,再也不愿以原来的身躯示人。

  施刑结束后,水族用特殊的巨蚌将我送上海面,我的身体沉重而软弱,从此以后,我将永远以洞庭公主的样子存在,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我慢慢地向着钱塘行去,这在过去是瞬间可达的距离,现在却遥远得象是天涯。

  还好我不需要饮食,减少了许多麻烦,我到底还是不同,因为我长生不老。
  
  然而无论什么样的旅程,总会有结束的一天。我虽然走得慢,这条路却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后世的人们说,从此后我和书生柳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他们忘记了,我是长生不老的,而柳毅却只有短暂的几十年生命。

  不过谁会在乎这个呢?

  只要知道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行了,谁会在乎生活在一起以后的柴米油盐呢?

  我的手里一直抱着那把宝剑,到了钱塘后,它是我屋中唯一的装饰品。

  幸福与否,我不知道,我自己正在麻木,如同我的同类,柳毅却一定不幸福。就算刚开始的时候幸福,以后他也不觉得幸福。

  在他的眼中我并不是一条叫那迦的龙,而是那个长安城中的洞庭公主。

  然而当他一天天老去后,我这个公主却一直眉目如画,一如往日,从未有丝毫变化。我相信在开始的时候他竭力忍耐,可是任何一个人的忍耐都有一个限度,当忍耐超越了极限时,便会一泄千里,一点都不再能忍耐。

  当他的鬓边出现白发后,他开始流连章台柳巷,数日一归,偶然归来也必是大醉。

  我们屡次迁居,从钱塘迁到会稽,又从会稽迁到金华,然后是泉州、福州,最后终于迁到穗州。这里离南海已经不远了。

  迁居是为了使周围的人注意不到我的异状,也许是因为我依然怀念南海吧!

  他每至一处,便去寻访吃喝嫖赌之处,几乎无法再与我谈话。

  我看着他脸上慢慢地出现皱纹,身躯开始佝偻,那个最初的布衣书生已经一去不复返,原来岁月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我时而会去寻他,在赌馆,在酒楼,人们的称呼也在改变,柳毅,你的小妻子来寻你了。柳毅,你的女儿来寻你了。柳毅,你的孙女来寻你了。

  每当此时,他便会仇恨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是当他没有说出口以前,我不会首先提起。

  终于有一日,在赌馆的后门,我扶起了昏睡的柳毅,他醉眼惺松地看着我,然后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尖叫。

  他一把推开我,颤抖着手指,却仍然固执地指着我的脸,“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永远不老?”

  我默然,我是谁?我又怎么会知道?

  我是那条叫那迦的龙,也是那个死去的公主。

  他说:“你走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看见你那张永远不会老去的脸。我曾经以为你是洞庭公主,现在我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她,你到底是什么妖孽呢?你对我说你已经是一个人了,可是这个世上有不会变老的人吗?你到底是什么妖孽?为什么让我慢慢地老去时,却永远能看见你一成不变的脸?我害怕,我真地害怕。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永远不想。”

  他一口气说下来,我茫然地看着他,这是他早就想说的话吧!直到现在才说出口。

  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书生,如今已经是一个垂垂老汉,而我呢?

  后世的人说龙女与柳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只是一个谎言。

  也许我应该走吧!

  我向着南海行去,与我几十年前的路径相反。这里离南海不远,也许不久就会到了。

  天空中有紫气追随着我,那是剑气,也是龙气。

  我怀中的宝剑跃跃欲试,它在半夜时会忽然出鞘,似乎想向天空飞去。可惜它也与我一样,不再是一条龙。

  我慢慢靠近南海,天气热得异乎寻常。沿途听百姓言,南海有火龙做怪,海水已经干了大半了。

  紫气日盛,我感觉到他的气息,他是那条火龙吗?是他来报仇了吗?

  我加快了我的行程。九月初九,重阳节,这一天阳气极盛,我到了南海之滨,然而我却没有看见半滴海水。

  曾经碧波万里,惊涛骇浪的我的南海,曾经因盛产珍珠而富甲一方的我的南海,如今只是一片干涸了的大地。

  数以千万计的鱼虾无助地躺在干裂的土地上,他们的身体因为缺水而萎缩。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沙地,一望无际的尸首。我默然而立,并不觉得悲伤,他曾说:当沧海变成桑田的那一天,你会后悔的。

  世上的情人喜欢说沧海成桑田也不变心,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可是他却确实使沧海变成了桑田。

  我呆呆地站在曾经的南海之滨,这只是因为我的一念之差,或者这只是命运假我手而为。

  紫云翩然而至,他一袭紫衣,连眉宇间都有紫气冲上天庭,腰畔仍然是那柄紫色的宝剑。

  他说:“你总算来了,还不算太迟,看到了这样的盛况。最深的地方,是龙宫所在,我为了等你,保留了那里的海水。”

  我侧过头看他,他俯手而立,应该是得意的,却看不到丝毫得意之处,一双眼睛几乎也变成紫色的了。这是他的本来面目,就算是带着人皮面具,仍然无法掩饰的本来面目。

  我却不同,我已经是一个人了。

  “你的报复选错了对象,你应该恨的人是我,或者是我的叔父,可是你却选择了南海。”

  他默然,过了半晌才道:“我们每个人都是为了一个命运而活,你是为了死于第一见到的人之手,而我却是为了毁灭这个南海。其实报仇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生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天。”

  他的语气很平淡,诉说的尽是旁人的事情,全与己无关。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你使自己变成了一条火龙?”

  他笑笑,“天地交界之处时而有天火降下,我偷吃了天火,才终于能够有了今天的能力。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若非是你,到现在我也只是一条平庸的河龙。其实生命就是这样,如果没有人在鞭策,就这样平平常常地过去了,也不会觉得如何。”

  我好奇地看着他,他现在说话的方式与以前大不相同,平和了许多,开始用一种普通人的口气来说话了。

  远方雾气升腾,我知道那是最后一点海水正在蒸发,我完全可以想象我的水族在这点海水中苦苦挣扎的情形。

  人脆弱,龙其实也一样。

  以前有个涸辙之鲋的故事,我听见这个故事的时候,曾经以为我的龙族永远都不会成为那个涸辙中的鱼干。想象着这种情形,我不由地笑了,这其实是很滑稽的事情。

  他默默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和以前不同,曾经明亮如夜晚第一颗亮辰的双眸,如今是一种让人心惊肉跳的紫红色。

  我安静地注视他,心里杀机涌现,如果我现在杀死他,还能保住龙宫,我确信这一点。

  可是,我会杀死他吗?

  炎热的风从南方来,吹在人的身上如同扑面而来的火炎。我的南海一向富饶美丽,却为了他的原因,变成了一片焦土。

  记忆悄悄地溜走,几十年前,我还是一条龙的时候,曾经如此渴望离开大海,只是为了看一看这个尘世。

  头上天空蔚蓝,浮云飘渺,也许他说得不错,浮云就是这个尘世在天空中的倒影。

  我慢慢地抽出腰衅的剑,此时他站在我的前面,正在专心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也许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我的动作,也许他只是故做不知。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如果南海再也没有一滴水,那将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我慢慢地将剑向前刺去,这剑极锋利,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轻易地进入身体。死在这样的剑下,应该是没有什么痛苦吧?

  恍惚中,我似乎又回到了那片竹林,我站在竹枝上,除着竹枝上下起伏。

  天空忽然下起大雨,雨水淋湿我的时候,我觉得心头一片清明。

  剑是宝剑,杀人不见血。我拾起另一把剑,这剑是一对,应该永远都不分离。

  大海迅速地涨起,我将剑抛入海中,一时波涛起伏,紫青之气腾空而起,我知道它们会永远在一起,无论天上地下,再不分离。

  我还是回惠州去吧!其实我现在是个人,已经与龙全不相干了。

  又走了许多日,回到了惠州。我与柳毅居住的茅屋已经破败地不成样子,我在屋前屋后寻了个遍,即不见柳毅,也不见什么其它的东西。

  我想起我忘记记录时日,从离开柳毅到现在又不知道是多少时间了。

  随便吧!也许他已经死了,也许他去了别的地方。

  我在茅屋中住下,后来向着更荒野的地方迁去,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异样。

  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使我几乎周游了天下,也开始觉得疲倦,我应该找一个地方,能够不被人所发现,可以安静地独居。

  有一天,当我经过苏州虎丘时,看见剑池的泉水,这泉水深绿,才一接近,剑气已经扑面而来。

  我想到关于剑池的那个传说,据说吴王阖庐的墓就在这里。心念一动,我不想再逃避世人的眼睛,如果我能够进入古墓中居住,就不会再有人看见我。

  我毫不犹豫地跃下剑池,我已经不是龙,却也不是普通的人,我可以长生不死。

  冰冷的池水没过我的头顶,我在水中行走,水波的阻力使我举步维艰,这和我是龙的时候完全不同,那个时候水流是我的动力,只要在水中,我就会觉得安全。

  如果我就这样死去了,也许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不过我到底没有死去。

  人们传说阖庐墓中机关重重,也许我会死于机关吧!可是却没有机关被启动,是时间太久远了吗?那些机关都失去了作用,或者只是因为我是一个长生不死的人。

  我不管这些,在古墓中住下。世上所有的古墓应该都是一样的吧,除了墓中的主人以外,便是那些黯然失色的陪葬品。

  不再有人知道我,时而能听到大地传来的声音,这里有竹简,我凭借触摸来打发无穷无尽的时日。

  生活是一成不变的寂寞,我安然独居,不知人世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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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就这样过去,开始时还会在古墓中走动,慢慢地便不再走动,或坐或卧,如同一个死人。

  我以为再也不会有回到地面的一天,忽然,传来一丝声音,有一点光线,对于我这个久居于黑暗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嘎嘎”地推动墓门声,有人要进来了?

  这墓很大,在地下蜿蜒曲折,我藏身在角落,使人不能轻易见到我。

  有一队人进来,他们举着火把,脸上被火光印得如同鬼魅。

  这些人在墓中走来走去,东看西看,也许是盗墓的吧!

  我全无声息地溜到墓门口,剑池的水已经被抽干,这些盗墓人真是胆大包天。然而他们却不似普通的盗墓人,第一天来后,第二天又来,第三天又来了。

  我不知道他们会来多久,我可被他们逼得几乎无处容身,他们很耐心,似乎要把整个墓都仔仔细细地研究一遍。那好吧!我就离开这里,把这个墓让给他们吧!

  走出阖庐墓的那一晚是一个雪后的夜晚,几乎没有月光,然而却不觉得黑暗,雪光是耀眼的,让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才不会被撩人的白色刺痛。

  我抬头看着天空,也许我有千年没有见到天空了吧!

  身上的衣服被风一吹就变成了碎片,我可不能赤身露体地在外面走动,幸好是黑夜,没有人看见我,我偷了附近农舍晒晾的衣服。现在的衣服很怪异,似乎只有男人穿的,没有女人穿的。

  管不了那么许多,穿上再说。

  姑苏城应该是在南面,我向着那个方面走去,在天明时分,看到了报国寺的塔尖。这么说,我已经到了姑苏城,可是为什么没有城墙呢?

  一些奇怪的东西鸣叫着从我的身边经过,是黑色的,里面坐着人,它们跑得很快。

  这是什么东西?

  我站在路中间好奇地张望,又是一个那样的东西疯狂地向我冲来,我傻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躲闪。

  此时,一只手一把拉住我,将我拉到了路边,我转过头,就看见他,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你怎么站在马路中间?你刚才差点就被汽车撞到了,多危险。”他大声说。

  “汽车!”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我立刻和马车联系在一起,样子也挺象的,

  “你还活着!可是我明明已经杀死了你。”

  他皱起了眉头,上下打量着我,自言自语地说:“是个疯子吗?真可惜,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

  我一怔,“谁是疯子?”这句话我可听得懂。

  他便笑了:“你以前见过我吗?我们似乎是第一次见面。”

  我默然,他没有逃出六道轮回,他说过龙只是轮回的一个意外产物。

  “也许没有见过,也许见过,我记性不好。”

  他释然地一笑,“我走了,再见。”

  他转身向前走去,我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身后,他走了几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对着他微微笑了笑,他便也回了我一笑,又继续向前走,我仍然跟着他,他便停下脚步,“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我跟着他干什么?

  “你家在哪里?”

  我想了想,“在南海。”

  “那可真远啊!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当然是走来的,走了好久。”

  “这么远的路,当然要走好久。”他又打量了我一眼:“你要去哪里?”

  我摇头:“不知道。”

  他又忍不住笑了:“你不知道要去哪里?怎么有这么糊涂的人。”

  我也傻呆呆地笑了,他和以前不同了,以前他不会笑得这么灿烂。

  他又仔细地看着我,盯着我的脸不放,慢慢地喜色满面,“你想不想当演员?”

  “演员?什么是演员?”

  他一怔:“你不知道什么是演员吗?”

  我摇头。

  他笑道:“你是刚从乡下来的吧?演员就是演戏的。”

  “原来是优伶啊,我知道。”

  “优伶?!”他哑然失笑:“用不着说得那么文雅吧!好吧优伶就优伶吧,我是明星影业公司的导演,我们最近正想拍一部电影,是关于龙女的,我看你长得不错,而且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你想不想在里面演一个角色?”

  “龙女?!”我惊呼出声。

  “对啊!柳毅传书你知道吗?戏文很著名的,我想把它搬上银屏,你来演龙女身边的丫环好不好?”

  柳毅传书!

  他居然会想拍这部戏,也许是他感觉到自己的宿命吧!我呆呆地注视着他,他被我看得不自在起来,用手摸摸脸,“你看什么?”

  我苦笑,“我不会演戏,不知道行不行呢?”

  他笑道:“我会教你,你只要听我的就是了。”

  那好吧,我就跟着你去演柳毅传书,可是龙女的身边可没有什么丫环,我以前最讨厌别人跟着我,我喜欢独自来去。

  他带我去一个叫上海的地方,那个地方我记得以前叫华亭。我们是坐着那种汽车去的,这东西很好,只要坐在里面就可以走很远的路,比马车还好。

  他坐在我的身边,一直看着我,我却目不斜视,我习惯了不言不动,使自己安静得象是一块石头。

  他终于忍不住说:“你怎么这么厉害?已经两个小时了,你居然真地一动不动。”

  我看了他一眼,他好笑地看着我,我转过头不去理他,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在古墓之中能够几十天甚至几个月都不移动一下。

  他没趣地闭上眼睛,大概想乘机打瞌睡。

  “你叫什么?”我忽然想起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睁开眼睛:“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问呢!”

  我微笑:“我忘记问了。”

  他欠了欠身,伸出手来:“我叫章正秋,是明星的股东兼编导。”我看着他的手,他是希望我和他握手吗?

  我伸出手勉强与他相握,这人的手很温暖,不象是他旧时。

  “你呢?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我叫那迦。”我脱口而出。

  他呆了呆:“哪家?这么奇怪的名字?”

  “是啊!是梵文,就是龙的意思。”

  “梵文?”他哈哈大笑,“你父母真奇怪,怎么会给你起一个梵文的名字?”

  他们的名字都是这样的。我本来想说这句话,想想还是算了,他不会明白的,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

  他把我带回他家,他住在一栋白色的小楼里,一个人独居,有一个老婆子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他安排我住在二楼西面的房间,自己住在二楼东面的房间。安静地夜晚,我能够听到他的心跳声,这种感觉很奇异,我以前从来没有过,心跳声让我心安理得,我可以安然入睡,直到天明。

  次日跟着他到位于霞飞路的明星公司,从大马路上经过时,我看见外面的楼房和大幅广告画,一个美丽的女子在上面睁着一双妖艳的大眼睛,“那是什么?”

  我问他,他连看也不用看就回答我说:“那是利士的广告,她叫阮织云,就是由她演龙女。”

  她演龙女?我和她一点都不像啊!不过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这个皮囊本来就非我所有。

  我心里忽然一动,风后的预言说我会死于见到的第一个人之手,这第一个人就是洞庭公主,如今我做为龙的部分已经死去了,却做为一个人而存在,那么我到底是死还是活呢?

  试镜了以后,效果差强人意,他说我太呆板,在镜头面前一幅麻木的神情。

  “龙女的丫环应该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你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太沉静了。”

  我忍不住回答:“龙女可没有什么丫环啊!”

  他一怔,笑道:“你又怎么知道?”

  我笑笑,正不知如何回答,忽听喧闹的人声,一个身着大红旗袍的女子气度高雅地走了进来。

  “阮织云来了。”

  我一转头间,他已经率先迎了上去,两个人亲怩地笑语,如沐春风。后来不知谈到什么,章正秋回头指了我一下,阮织云扫了我一眼,目光中满是挑剔,我对着她笑了笑,她却立刻转过头去。

  从那日起,我天天跟着章正秋到明星影业公司的摄影棚,我的戏不多,就算有戏的时候也只不过是站在龙女的身后。台词一共就几句,不用背也知道了。

  平时没有我的事情,我就负责打扫摄影棚,摄影棚打扫完了,再去打扫其它地方,慢慢地整个明星影业公司的清洁工作就落在我的身上。

  我完全不在意,这样的生活其实要比在阖庐墓中好得多,至少我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不必再无所事事地坐下来发呆。

  戏拍了几天,泾水龙子出场了,是一个反面小生的形象,无论言谈举止都是流里流气,章正秋还特意对那个演员一再强调,要将花花公子的形象突出再突出。

  我冷眼旁观,想到泾阳子站在竹尖上随着柔弱的竹枝上下起伏对我说:“我们都是轮回的意外产物。”眼睛就不由地酸痛。

  我走到章正秋的旁边,低声说:“泾水龙子不是这样的。”

  章正秋显然没有听清,回头问我:“你说什么?”

  我鼓起勇气,大声说:“泾水龙子不是这样的。”

  身边忙碌的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一起看着我,我有些手足无措,章正秋笑道:“那他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应该是什么样的?我勇敢地看着他,“他应该就是你这样的。”

  章正秋一怔,所有的人都一怔,然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他拍了拍我的肩头:“有什么事情等我有空再说吧!”

  他不相信我,这也难怪,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就是泾阳子的后身呢?我百无聊懒地拿起抹布,算了,随他们去吧!这又和我有什么相干?

  戏又拍了几天,一日,听见大声争吵的声音,我正在摄影棚外独自拖着地板。忽见阮织云风风火火地冲出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拖入摄影棚中,用一只纤纤的玉指指着章正秋大声叫道:“你说我不够沉静,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龙女应该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吗?现在怎么又要沉静了?你想要沉静,让她来演龙女吧!我不演了。”

  章正秋淡淡地回答:“既然你这样说,我就让她来演。”

  阮织云一惊,怒火更加升腾起来,她抓起随身的皮包也不卸妆,对着章正秋冷冷一笑:“我走了,你可别来求我。”

  章正秋默然不语,阮织云便踩着高跟鞋叮叮当当地出了摄影棚。在场的人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说:“导演,阮姐只是说气话,还是把她找回来吧!”

  章正秋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我呆呆地站在一旁,他便说:“换角就换角,反正现在拍得还不多,我看雪晨挺合适。”

  雪晨是他给我起的名字,因为他遇见我的那一天是一个雪后的清晨。

  说换就换,他居然马上就请人给我做戏服,我却懵懵懂懂,不晓得到底是什么状况。只是大家见了我脸上却现出暧昧的笑容,隐隐听见人言:“这个雪晨大概是导演的新欢吧!名不见经传就让她来演女主角,也不知道行不行呢?阮姐也真可怜,发了一次脾气就成了下堂妇了。”

  我不管这些世俗的议论,我比他们年纪都大,他们说现在的时代是西元一千九百二十四年,是一个叫耶稣的人死了一千九百二十四年了。我可不知道这个耶稣是谁,我以前也没听说过他。

  我问人们知不知道大唐的仪凤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有人回答我,那已经是一千多年前了。

  我比他们都年长了一千多岁,原来时间那么容易就过去了,我在阖庐墓中居住,一下子就住了那么久。

  那么我的南海呢?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呢?还有鲛神,他们现在还活着吗?

  世间没有龙的神迹再出现,这是一个轮船汽车、高楼大厦的世界。我的水族,他们一定不能习惯这样的一个尘世,更深地退入了大海的深处吧!

  我忽然成了龙女,不再做清洁工作,却要面对一个不象泾阳子的泾阳子。他们安排我与泾阳子成婚,他们说这是一场门当户对的婚姻。

  我忍不住说:“可是龙女是私奔的。”

  章正秋叹了口气:“你怎么总是有这些奇怪的想法,我看还不如你来做编剧。”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啊!”

  大家便不由地笑了,“导演在和你开玩笑呢!谁不知道导演编出来的戏最有市场了。”

  “可是那不是真实的情况。”我低声嘀咕。

  章正秋听见了我的话,他好奇地问我:“什么才是真实的情况。”

  我有些悲哀地看着他,他一点都不记得吗?已经一千多年的时间了,我不知道他轮回了几世,为什么他的灵魂完全不能记忆以前的事情?

  我低声说:“你知道那个尘世吗?云是尘世在天空的倒影,有一天你明白了浮云,就会明白尘世。”

  章正秋一怔,“你说什么?”

  我苦笑,“没有什么。”

  他满脸皆是迷惑不解之色,其实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龙女后来的结局就是和柳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过我根本无缘演龙女到那一天。

  在我演龙女的第三天,拍摄的间隙,清脆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用去看,我也知道是阮织云来了。

  她推开门走进摄影棚,满面笑容,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路上和人打招呼。在经过我身边时,她刻意看了我一眼,高傲地点了点头,然后便一路向着章正秋走去。

  我远远地看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见章正秋脸上的神情十分平淡,阮织云先是带笑说话,后来便慢慢露出激忿的神情,章正秋却不为所动,一直摇头。

  阮织云便忽然用手指着我,尖声问他:“你到底和这个小婊子是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声音非常尖锐,即使远在一侧的我也听到了。所有的人都一起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何必如此呢?

  转身走出摄影棚,我坐在角落的台阶上发呆,我可能老了,阖庐墓中的岁月消磨了我一切的锐气,如果在我七十岁的时候,我不会这样安然走开。

  现在我已经一千多岁了,与我比起来,世上最老的人也只不过是个婴孩。

  高跟鞋的声音停在我的身后,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她想和我说什么。她咳嗽了一声,似乎我不回头便无法开口。

  我指了指身边的台阶:“请坐吧!”

  她犹豫地看了自己身上的旗袍一眼,还是坐了下来。我们并肩坐在台阶上,不象是敌人,倒象是朋友。

  “你要什么条件?”她开口便这样问。

  我摇了摇头:“我不要什么条件。”

  她尖声说:“你以为你能红吗?”

  我笑道:“我不能吗?”虽然我来这个世间不久,却一下子便学会了许多事情,人们都说只要是章正秋想捧的人,就没有捧不红的。

  她咬了咬牙,“就算红了又怎么样?他还不是想甩就甩?你看看我。”

  我便看她,她很漂亮,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嘴唇画得腥红,“那又如何呢?”

  “你想要什么条件,只要你提出来,我就答应你。”

  我认真地想一想,“我真地不要什么条件。”

  她便一下子恼怒起来:“这么说你是不会退出了?”

  我叹了口气:“你是想让我不要演龙女吗?”

  她点了点头,“当然。”

  “我可以不演。”

  她一怔,“你不演?要怎么样你才不演?”

  我微微一笑:“我刚才已经说了两次了我不要什么条件。”

  阮织云呆了呆,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不要任何条件就愿意退出?”

  我点头。

  “为什么?”

  因为,因为那不是我,那不是真正的龙女。

  不过我没有说出来,我说:“我觉得我更合适做个清洁工。”

  阮织云笑了,她亲热地抓住我的手:“你长得那么漂亮,怎么会甘心做个清洁工呢?只要你这次让给我,下一次我一定请正秋让你演主角,随便你想演什么,我都不会和你争。”

  我微笑,“我不想演戏,是真的,我宁可做个清洁工。”

  她好奇地看着我:“你真奇怪,怎么会有不想做演员宁可做清洁工的人呢?”

  我默然,世事于我如浮云,我如今已经明白了。

  她一把拉起我,“那快点去和他说啊!”她倒心急。

  我任由她拉着,进了摄影棚,她得意洋洋地到章正秋面前:“正秋,这下你可没办法了,是雪晨自己不想再演龙女了。”

  章正秋吃惊地看着我,我点了点头,“我不演龙女,还是让阮姐演吧!”

  “为什么?”

  我垂下头:“我演不好。”

  我转身而去,身边是窃窃私语,任他们去猜,他们不会猜出事情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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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长啊,歇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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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然而章正秋却做了一个奇怪的决定:新片龙女暂停拍摄。

  做了这个决定以后,章正秋就仿佛忘记了还有龙女一片一般,一心投入了另一部电影的拍摄。

  这决定虽然让我有丝许不安,不过这本就是与我无关的,我不属于这些人,我的介入只是命运的一次玩笑而已。

  可是我却想跟着他,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少不经事的小姑娘时,听见有人唱了一首秋胡行,我那时以为世上的人喜欢说身不由己,那其实只是自己的一个借口,因为不敢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迫于环境、身份、财富、地位乃至于命运,就推托说那不是自己的错误,借口便是身不由己。我为了证明自己是不同的,就一心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总是记得他安静地站在人群之中看着我腾空而起,一双眼眸有如夜空最明亮的星辰,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而和他私奔呢?

  是因为他记得我们的约定,在一年以后到了南海之滨,还是因为我想逃脱风后口中的宿命,做一个毫无情由的叛逆女子,或者只是因为我爱他。

  这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我知道洞庭公主爱着柳毅,她现在已经是我的身体,那么我自己呢?我属于自己的那部份灵魂,到底在想些什么?

  春天到的时候,章正秋说要去松江看桃花。看桃花,这种事情不太象是他做的。但他真就那样做了,他只带着我一个人,远离上海喧闹的人群,到鹤唳华亭之处看桃花。

  上海这个地方,曾经叫华亭、松江、云间、海上,我生活在尘世的年代,这个地方可没有现在这么繁华。

  两个在一大片桃花的海洋里,却互怀警惕,默然不语,我不会象普通的女子一般失声惊叹,他也不会象普通的男子一般巧言辞令。于是便沉默地立在桃花树间,任由清风拂过,落英飘零。

  他漫声吟诵:秋胡纳令室。三日宦他乡。皎皎洁妇姿。冷冷守空房。燕婉不终夕。别如参与商。忧来犹四海。易感难可防。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长。百草扬春华。攘腕采柔桑。素手寻繁枝。落叶不盈筐。罗衣翳玉体。回目流采章。君子倦仕归。车马如龙骧。精诚驰万里。既至两相忘。行人悦令颜。借息此树旁。诱以逢卿喻。遂下黄金装。烈烈贞女忿。言辞厉秋霜。长驱及居室。奉金升北堂。母立呼妇来。欢乐情未央。秋胡见此妇。惕然怀探汤。负心岂不惭。永誓非所望。清浊必异源。凫凤不并翔。引身赴长流。果哉洁妇肠。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

  他如今不象是旧时,身着紫色长衫,如今他穿着的是一袭黑色的西装,现在的人们都喜欢穿胡夷的装束,他们觉得唐代的装束太累赘了。可是我看见他时,却仍然是那个紫衣的少年,就算是千年,也不能改变分毫。

  “你知道这首诗吗?”

  “我知道,这是乐府古诗,说的是秋胡的故事。”你在千年多前就已经解释给我听了。

  “我从小就喜欢龙女的故事,以前上旧式学堂,先生不许看笔记,我们就私下传阅,柳毅传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看都不厌。”

  “那其实只是一篇笔记小说,你不觉得龙女即已嫁做人妇,又倾心他人,是不贞不洁的象征吗?”

  “未必如此,也许从头到尾她就只喜欢柳毅一个人,从来未曾喜欢过泾水龙王。”

  我默然,过了半晌才艰难地回答:“你又不是她,你怎么会知道?”

  他微微一笑,“虽然我不是她,可是我觉得我能明白她。在我的心底,龙女是一个勇于冲破旧道德束缚的坚强女子,她积极追求幸福,不为旧式的伦常所困,终于得到了美满的结局,这部电影不仅是一个爱情故事,也是在教育现在的女子,不能再因循于千百年的旧礼教,是该学会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我目瞪口呆,什么礼教道德,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么严重的问题啊!“可是,其实她并没有得到什么幸福啊!”

  “怎么会没有得到幸福?和自己深爱的人在一起,那就是幸福啊!”

  “可是,”我迟疑着,“也许她爱的人是泾水龙王呢?”

  “怎么可能?如果她爱的是泾水龙王又怎么会和柳毅在一起?”

  “因为……”

  他定定地看着我,我哑然失笑,“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猜测。”

  他便也释然一笑,他说:“你为什么不愿意拍龙女?”

  “这和我的想法不同,我觉得龙女不是这样的。”

  “你认为龙女是怎么样的?”

  “她其实……”我叹了口气:“说这些干什么?反正我已经决定不演龙女了。”

  “如果我愿意听你的意见,把剧情按照你所希望的重新改编,你可愿意考虑再演龙女?”

  我一呆,“你愿意修改剧情?”

  “是的,只要你愿意演龙女。”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来演?”

  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觉得龙女就是你,你就是龙女,再换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演好龙女,龙女一角非你莫属。”

  我垂下头,他终于感觉到了?“可是我已经答应了阮姐退出演出。”

  “那只是你们两个人的私下协议,与我无关,我坚持让你演龙女,她也没有办法。”

  “可是……”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别再犹豫了,答应我。”

  我知道我不能拒绝,当他这样抓住我的手时,我便不再能拒绝。无论是在柳毅的身边,或者是身处古墓之中,其实我一直怀念他,到现在我完全明了了这一点。

  于是我成了一个出尔反尔的人,我又答应出演龙女。

  剧本按照我的希望改变,从我和他相遇,到我们找到了龙泉太阿剑,到洞庭公主,那是我旧时的事情,每一件都没有半丝遗漏,故事不再是柳毅传书,世上的人并不真正地知道我,他们知道我为了柳毅而失去了龙鳞,却不知道我已经误服了鲛神的珍珠,注定要长存于世。

  初时章正秋还对于我的意见心存疑惑,但剧情慢慢地发展下去,他逐渐沉默,无论什么,只要我说应该怎样,他便再也没有异议。后来不再需要我说,他的剧本越来越接近真实,他不会记得上一世的事情,可是他却下意识地写出了他的前世。

  自从我答应再拍龙女后,阮织云便绝足片场,她似乎从这个人间彻底消失,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想她一定在恨我,恨我自食其言,我也觉得对不起她,可是我无法拒绝章正秋,也无法拒绝我自己,世人传说的龙女并不是我,我忍不住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人们,那是我千年多的生命,千年的时间,我寂寞地存在着,似乎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刻地到来。

  秋天来临时,我搬出了章正秋的家,独自租了一间位于霞飞路的公寓。我已经不能再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因为他是著名的导演,我就要成为著名演员。我不知道这会有什么不妥,但大家都说不妥,他自己也认为不妥,现在人的想法很奇怪,或者人类的想法一直是这样奇怪的,以前我没有觉察到而已。

  我的住处离明星公司很近,只要五六分钟的路程,我想步行的时候,就会自己步行到片场,如果我想叫人来接我,打个电话过去,立刻便会有司机专程赶来。我现在已经与以前不同,不再是那个无足轻重的清洁工。

  可是我喜欢步行,我喜欢走在路边的法国梧桐下,迎面或者有奇服异装的金发碧眼的洋人经过,或者是身着旗袍的上海那些苍白娇嫩的女子。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无论是旗袍或是洋装在我看来都是莫名其妙的装束。

  影片即将杀青时,我逐渐夜归,我不需人接送,我习惯了寂寞和黑暗。

  那一夜我离开公司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路上几乎没有人,天气开始寒冷,但气温的改变对我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我在霞飞路上走时,一辆汽车忽然停在我的身边,我略停了一下,侧过头去看那辆汽车,只这一瞬间,从车上冲下几名大汉,他们一窝蜂地冲到我的面前,一把抓住我,将我塞在汽车里,我几乎来不及惊呼,就已经被人成功地劫持了。

  汽车发疯一般冲了出去,我被两名大汉夹在中间。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我也知道这不会是好兆头。我看了看他们,虽然是在黑夜,他们也戴着墨镜,我怀疑在这种视线下他们能看到什么。

  一名大汉用刀抵着我的喉咙沉声说:“别乱动,否则我要了你的命。”

  我淡淡地回答:“就算我不乱动,恐怕你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大汉笑了一声:“你还挺聪明的。”

  我默然,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汽车一直开到了郊外,周围几乎没有了居民,到了一个废弃的仓库。大汉将我从车里拖了下来,推进仓库中。

  我说:“你们想要如何?”

  一名大汉将仓库门关上,点起煤油灯,“这你还不懂吗?当然是先奸后杀。”

  这话一说完,几名大汉一起“磔磔”地笑起来。这有什么好笑的?他们还真有幽默感呢!

  我说:“能不能省去先奸这一步,直接杀了我吧!”

  笑声陡然停了下来,几双眼睛一起惊诧地盯着我:“你不怕死?”

  我淡然一笑:“我只是好奇,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杀死我?”

  一名大汉上下打量着我,忽然哈哈大笑:“奇怪!奇怪!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不怕死的人,更何况是不怕死的女人。既然你不怕死,那我就成全你吧!”

  另一个劝他说:“大哥,这女的长得不错,就这么杀了她,岂不是糟蹋了,还是先奸了再说。”

  前一个回答:“她还算有胆色,就如她的心愿直接了结了,要女人哪里没有?”

  我冷眼旁观他们的商议,似乎并不是在讨论我的命运。

  又有一个问道:“怎么杀她呢?用刀子了结?”

  “还是老办法,先把她在水缸里淹死,再扔到苏州河里去,别人就会以为她是失足落水而死的。”

  这仓库的角落里果然有几只大水缸,看来他们干这种营生不是第一次了。一名大汉向我走来,我自动向着水缸走去,“水缸里有水吗?不要淹不死我。”

  几个人都呆住了,那被人称做大哥的笑道:“你还真不简单,要是别的人恐怕早就吓得腿都软了。”

  我微笑,我不是不害怕,我只是不相信他们真能杀死我。

  被大汉轻而易举地扔入大水缸中,这水缸真大,一定不比当年司马光砸的那个小。水是满满的,一下子没过了我的头发,他又把水缸盖牢牢地盖上,这样我就不能把头伸出缸外。

  我索性盘膝坐在水底,水是我的母亲,许多年前,我还是一条龙的时候,水就象是我的空气。如今我已经是一个普通的人了,可是我到底曾经是龙,水仍然是如此温柔,从来未曾真正伤害过我。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只手伸进了水缸抓住我的头发将我提了出来。

  我用手擦了擦脸挣开眼睛,正对上一双惊慌的眼睛。那个抓着我的大汉本来面目狰狞、嚣张跋扈,忽然之间就变得面如土色,牙关打战。

  他颤抖着抓着我的头发,失声惊呼:“大哥,这,这个女的没死。”

  本来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的几个人都转过身,我对着他们微微一笑,“这样是杀不死我的。”

  那被称做大哥的人也满脸惊异,挥了挥手:“再把她放进去,我就不信淹不死她。”

  于是我又被放回水缸,水缸的盖子被牢牢封上。这一次时间更久,大概也过了几个小时,水缸盖才被慢慢地掀开,又是一只手伸了进来抓住我的头发。

  我还没有死,他们却几乎要被我吓死了。

  大哥问道:“你怎么淹不死?”

  我淡淡地笑笑:“刚才我已经说过了,这是杀不死我的,也许你应该试试别的方法,比如用刀子。”

  大哥狐疑地盯着我,过了半晌才说:“我既然杀不死你,也不会再杀了,我们虽然是强盗,但是盗亦有道,你是一个奇怪的人,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能够在水中不死的。”

  我笑道:“也许是老天不让我死吧!”

  他对着我拱了拱手:“今天我认载了,我们兄弟与小姐无怨无仇,也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才想杀死小姐。既然小姐有这样特异的能力,看来绝不是普通人。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姐还是要小心为妙。”

  我微笑,是谁要杀我呢?那几个人迅速地消失,我慢慢地向着市区的方向走去,这条路很长,但与我曾经走过的路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天亮以后,我回到霞飞路,照常到片场开工,没有人知道夜里的事情,我不想让人知道,如果有人想杀我,那就来吧!我的命真地已经太长了。

  其实我已经隐隐知道是谁想杀我,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人不多,和我有恩怨的就更少了。

  三天后,我接到阮织云的信,她约我在大马路的大兴公司见面。我如约而至,那是一个阴沉的上午,秋云不雨长阴。

  她那天身着一件白色的旗袍,披了一条猩红的报肩,她刻意围上头巾,戴着墨镜,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她来。

  我们见了面,她便带着我沿着大兴公司的后门向上攀,一直攀到房顶。我们两人站在房顶上,默然伫立,互相估量着对手的份量。

  她说:“你答应过我的事没有办到。”

  我回答:“是的,我对不起你。”

  她微微冷笑:“光是一句对不起又有什么用?”

  我默然,为什么她那么介意龙女这个角色呢?

  “都是因为你,自从你来了以后,正秋就变得不同了,以前他绝不会这样对待我。”

  我淡淡地回答:“男人都是三心二意的,他更是如此。”

  她答道:“你又怎么会知道?他本来是一心一意地待我的。”

  “我当然知道,我在千年多前就已经认识他了。”我低声说,她没有听清楚,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微微一笑:“你找了杀手来杀我?”

  她点头,坦然说:“不错,是我找的杀手,但奇怪的是他们却告诉我说,你是杀不死的。这世上怎么会有杀不死的人呢?”她笑问,“我不信,你是用什么办法使他们背弃合约的?”

  “他们没有背弃什么合约,他们真地想淹死我,也许他们用的办法不对,水是不可能杀死我的。”

  “是吗?水不能杀死你?那如果你从这里失足落下去又会如何?”

  “你还想杀我?”

  “不错,我想杀你,我恨死你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却看着楼下,我们站在离楼边缘很近的地方,只一低头就能看见楼下马路上人来人往。

  她忽然对着我诡异地一笑:“你猜,我能不能杀死你?”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她现在的情形就象是神智已经不正常了一样。她忽然向着我冲了过来,我迟疑地看着她冲到我的身边,要不要闪开?如果闪开了她可能就会落下楼去,如果不闪开,落下去的人就是我。

  我这样迟疑不决,她却已经冲到我的面前,便在此时,她忽然一把将我拨开,这样她便一下子冲了出去,向着楼下落去。

  我惊呼了一声,试图去拉住她,却已经太迟了。

  她的身体如同一片单薄的树叶,全无阻碍地向着楼下飘落,与此同时,一辆汽车正好停了下来,章正秋从汽车中冲出来,此时她已经落在楼下的大街上,就落在章正秋的面前。

  章正秋抱起她的身子,我看见她对着章正秋说了几句话,他们两人一起抬头看着我,鲜血如泉水一般从她的口中涌出,她的脸上仍然带着那丝诡异的笑容。

  我呆呆地站在楼顶,俯视着逐渐围拢的人群,俯视着到死仍然没有消失的那丝笑容,俯视着他一双明亮的黑眼睛,就象是多年前,当我化身为龙,跃在空中时,他便站在人群中这样安静地注视着我,我分明感觉到了杀机,千年来的杀机,到现在又一次暗暗涌现,即使过了千年,我们的命运仍然没有改变。

  接受了警察的调查,我虽然无罪释放,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向我提到过那件事情。

  我们加班加点的工作,将龙女拍完,每个人看我时都用一种不再相同的眼神,他们客客气气地对我说话,礼貌周全,却象是全都变成了陌生人。我知道每个人都认为是我杀死了阮织云,就算不是我杀的吧,也是我逼死了她。事实也确是如此,命运的改变轻而易举,如同一场游戏。

  龙女在新年来临时公演,由于演员阮织云的坠楼身亡,龙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在首映时,充满了由于没有座位而站在过道中观看的人。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一周以后,仍然是场场爆满。

  我不知道他们是喜欢龙女,还是只为了看热闹,阮织云的死成了一个炒做的好机会,所有的电影院都了解这一点,包括明星公司。

  我是众望所归的妖媚女子龙雪晨,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三角恋爱逼死了阮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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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这一年第一片雪花落下来时,我跟着章正秋到了杭州。这是我的旧游之地,西子湖,千年风物依旧。

  我们从黄龙洞上葛岭,天空扑扑簌簌地下着鹅毛大雪。有笛声传来,在下雪的天气里格外清越。

  他说:“你可知道白蛇的故事?”

  我摇头,他便向我讲述,一路走一路说,如同当年,他告诉我秋胡的故事。这事发生在我遁入古墓之后,有人写了义妖传,也有人写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她是白蛇,我是白龙,她却比我强,因为她的男人未知其身份以前,至少还有一份真挚的情感,我的男人,却在一开始时就是另有目的。

  翻过葛岭,见到湖光山色,这里和千年前没有什么不同,多了两条堤坝,湖底直通钱塘江,不知我的叔父是否还在那里。

  千年前,当我从水底钻出来时,柳毅携壶月下。我的生命中有两个男人,都是我深爱的,一个是我自己选的,一个是为了延续另一个已经死去的生命。

  我们徒步而行,这是一个安静平和的午后,没有什么行人,这样冷的天气,大家都躲在家里不愿出门,何况刚刚过了旧历的新年,不是有一个当红的作家说过,旧历的新年,才是最象新年的吗?

  到了傍晚,忽然雪霁云开,一抹斜照衔山映水,红霞翻滚,色如胭脂。章正秋指了指前面的塔:“这便是雷峰塔了。”

  塔很破败,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我暗暗地担心:“这塔似乎要倒了。”

  章正秋淡淡地道:“江潮不起,西湖水干,雷峰塔倒,白蛇出世。这塔可不能随便倒啊!”

  我失笑:“你也相信这个吗?你相信世上有神仙鬼怪吗?”

  他若有所思地瞟了我一眼,“你不相信吗?”

  我一怔,他是什么意思?他们这些接受新式教育的人,不都是不相信这些的吗?空气十分纯净,闻不出一丝蛇妖的气息,也许我的嗅觉在变成人的那一刻已经退化了。

  只有一个行动维艰的老者看守着雷峰塔,我们敲了许久门,他才一瘸一拐地走来应门。

  打开门后,他看了我们一眼,沙哑着嗓子说:“你们来了?”

  我们一起点头。

  他向后退了一步,“那就进来吧!”

  我与章正秋对视一眼,他知道我们会来吗?

  他蹒跚地向着塔侧的一个小屋走去,边走边说:“去登塔吧!”

  章正秋笑道:“真是一个奇怪的老头。”

  我笑笑不语。

  每登上一层台阶都感觉到塔身的震动,这样败旧的一座塔居然还耸立不倒,真是个奇迹。

  终于登上最高一层,太阳已经隐没不见,那一日惊鸿一瞥的阳光似乎就是为了让我最后看一眼雷峰夕照。

  青山白头,只为了一夕飞雪,这千年多的时光,却无法使我老去分毫。面前是熟悉的湖光山色,我曾与柳毅泛舟湖上,现在他又在何处?

  一只飞鸿在雪上落了一下,立刻又展翅飞起,不知去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记东西。

  伫立不动,听见寒风呼啸而过,章正秋说:“到底是不是你杀了阮织云。”

  此时他站在我的身后,我凭栏而立,我感觉到他的手搭在我的肩头,他会不会将我推下塔去呢?那一刻,我居然产生了这种想法。

  我回过头,凝视着他的眼睛,那一双漆黑的眼眸,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爱上了这双眼睛。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似乎能够一直看到我的心底。可是他看不到我的心底,他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普通人,我不同,我已经活了千年多了。

  我微微一笑,正想开口。塔却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远处传来几声炮声,他脸色发白,回首张望,塔身震动地更加厉害,我无法立足,几乎翻过栏杆跌了出去,他却一把拉住我的手。我们两个抱做一团,滚在地上。

  几秒钟后,剧烈震动的塔终于“轰”地一声向下坍塌,他紧紧地抱着我,任凭砖石砸在自己的身上。我努力从他的肩头探出头去,不远处是支持塔身的中轴圆木,虽然那木头也已经朽坏,却应该是比较安全的地方。

  我立刻推着他向那方向滚去,塔终于完全塌了下来,我们却滚到那圆木之旁,被圆木支持住的一个小空间,容纳了我们两人的身体,虽然无法出去,却总算避免了被砖石砸死之讹。

  他额上流出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到我脸上。这地方几乎不能容我们转动身体,只能安静地倦伏。

  我说:“雷峰塔倒了。”

  他苦笑:“我们运气很好。”

  我微微一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救我们。”

  他叹了口气:“很难说,也许大家会因为白蛇的传说而不愿清理雷峰塔的废墟。如果这样,我们支持不过七天。希望七天之内,会有人来救我们。”

  我默然,我不同,不要说是七天,就算是七十天,七百天我也不会死。可是他会死,没有水的情况下,他只能活七天。

  我紧紧地抱着他,感觉着他温暖的体温。他真地不同了,千年前,他的身体是冰冷的,龙是水族,生来冷血,体温又怎么可能高呢?

  我说:“不用怕,那个老头,他知道我们在里面。”

  他苦笑了笑,默然不语。

  我们安静地等待着人们的救助,然而并没有人来。枪炮声稀稀落落地响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孙传芳的军队进了杭州城,雷峰塔却刚巧倒塌,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个个自危,坊间传说也许这个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我不饿,但大概三四天后,他却已经无法支持,我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会死吗?他会死在我的身边吗?

  我笑问:“你吃不吃人肉?”

  他没有回答,他已经无力回答,我说:“你吃我的肉吧!这样你就能活得长一些。”

  他不语,我把肩头凑到他的嘴边:“要不你就喝我的血吧!我的血也许比一般的人血更有营养。”营养这个词是我新学的,大概是这么用的。

  他微微侧了侧头,用虚弱地声音问我:“为什么你没有事?为什么我已经奄奄一息,你却还和几天前一样?你不用吃喝也能活下去吗?”

  当然,我在古墓中住了千年,不吃不喝,不也一样活下来了吗?可是你却不会明白,我不是白蛇,我曾经是一条白龙。

  有人翻石的声音传来,我精神一振,推了推他:“有救了。”

  他全无反应,头无力地垂着,他死了吗?不,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心还在跳动。

  终于有一丝光线传来,我拼命大声叫:“救命啊!救救我们。”

  我听见清理废墟的工人之间的对话:“天啊!这下面居然有人。”

  “不会是白娘子吧!”

  “你发什么疯,白娘子还要人救吗?”

  “怎么知道?这雷峰塔下压的不是白蛇又会是谁呢?”

  章正秋没有死,但他被关进医院的时候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了。我不同,我活蹦乱跳,医生检查了我以后露出惊异不安的神情,他当然会惊异,我是一个不死的人,只是被困在塔下几天,又能奈我何?

  章正秋的伤不重,在调养了几日后,也恢复了元气。

  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去了千年前的旧居,那湖畔的小屋如今已经成了楼外楼酒楼,以西楼宋嫂鱼闻名天下。

  我去吃了一顿宋嫂鱼,到了嘴里只觉得酸酸的,酸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章正秋的病有了起色,他却不急着回上海,每日在病房中发呆,现在的杭州是个乱世,人人都往上海跑,只有他对于外面的事情一丝一毫都不放在心上。

  他不放在心上,我也更不会放在心上,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我的了,我觉得我只是一个意外的介入者,我的时代早已经死去了。

  他可以行动后,忽然说要去江边。我知道他已经想明白了,终于要绝断了。他和千年前不同,千年前的他,不会象现在这样优柔寡断。

  江边很荒芜,更加没有人烟。

  虽然下了雪,但江水可没有结冰,深深黑黑的,我的叔父还在这江的深处吗?

  他说:“我那次问你的问题,你可想明白答案了?”

  我微微一笑:“你自己可想明白了?”

  他淡淡地说:“我想明白了,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你的答案。”

  我回头看着他,“其实你早就知道答案,阮姐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是我将她推下去的。”

  我终于明白阮织云为什么在最后的一刻将我推开,宁愿自己坠下楼去,因为活着的那个永远是在下风,而死的人却占着上风,又有谁能与死去的人相比呢?

  他默然注视着我:“可是她告诉我的并不是这个,她告诉我你不是人,我本来不相信,如今我终于相信了。”

  “你相信了?”

  “难道你是人吗?如果你是人,为什么被困在塔下的时候,你完全没有事?”

  我忍不住大笑,这真是挺滑稽的事情,我还清楚地记得柳毅对我说的话,他说:你到底是什么妖孽呢?你对我说你已经是一个人了,可是这个世上有不会变老的人吗?你到底是什么妖孽?

  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呢?

  “你猜得不错,我确实不是人,你知道我是什么吗?”我故意眨了眨眼睛。

  我指了指雷峰塔的方向:“我是一个蛇精啊!也许就是那条被压在雷峰塔下的蛇精。”

  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慢慢地退后两步,我绝望地看着他后退,虽然是两步的距离,却如同天涯般遥远。如今我总该明白了,他虽然长着一张相同的脸,可早已经不是那条紫色的龙。

  我曾经以为命运会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其实命运什么都没有给我。

  他的右手一直揣在口袋里,他的口袋里藏着什么。我跨前一步:“你别后退,我虽然是蛇精,可不会害你。”

  他又后退了两步,右手终于伸出来,原来他带了一把枪,他用枪指着我:“你别再前进了,别再过来,否则,我会杀死你。”

  “你会杀死我?是因为我把阮织云推下了楼,还是因为我是蛇精呢?”

  他一下茫然,为了什么?“当然是两者都有,也许……”也许会有别的原因吧?

  也许那就是他再次降生的宿命吧?!

  他没有说,他不明白,他虽然在我指引下一点一点地写下了龙女的故事,可是他不明白他自己曾经是那条紫色的龙。

  我仍然向前跨了一步,“你真会杀我吗?不会吧?”

  他咬着牙:“别再向前了,我会开枪的,我真地会开枪的。”

  那就开吧!我继续向前逼近,他向后退,一直退到一棵树前,退无可退,可是我还在向前逼近。他的手开始颤抖,我知道他要忍不住了,他现在是一个普通的人,普通人的忍耐都是有极限的。他不再是龙族,只有龙族才有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气度。

  夕阳如血,大江奔腾,玉露凋伤枫树林,这凄然,古今皆同。

  又向前跨了最后一步,枪声响起时,天地咸惊。我凝住不动,他的手仍然向前举着,枪口冒出一缕青烟。我略垂了垂头,看见胸前白色旗袍上的一朵血花。

  这一枪应该是正好穿过了我的心口,我感觉到心底的凉意,却不觉得疼,鲜血迫不及待地涌出,随着鲜血的流离,生命也在慢慢地离开我的身体。

  我会死吗?我不是长生不死的吗?

  忽听远处万马奔腾之声,我们一声悚然回首,江潮来了,一线潮水势不可挡,我已经有千年没有见到这种盛景了。

  我回首一笑:“你还记得吗?很久很久以前,你对我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为了一个命运而活,现在我终于相信了。等了千年,原来我等的还是这一天。”

  他惊疑地看着我,我向着江边走去,潮水越来越近,叔父在潮底吗?当我跃向江潮时,听见身后的叫声:“那迦!”

  他终于记得我的名字了,我不是什么龙雪晨,我是那迦。

  回首间,他孑然一身立在江侧,夕阳如血,大江奔腾,玉露凋伤枫树林,这凄然,古今皆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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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楼] | Posted:2005-02-03 20:59| 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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