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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山海经之填海


山海经之填海
發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鳥焉,其狀如鳥,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衞”,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衞。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據郝懿行《山海經箋疏》本

(一)女娃

  阑干上的白翅喜鹊叫声刺耳。窗昨晚我忘记了关一夜的风撩着鹅黄的纱帐抖出闷闷的叹息。我就是神的女儿,女娃。应该还有个弟弟。他的名字说是男娃。母亲说的。当时她微笑着抚摩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脸的幸福映出粉红的颜色。有白色的花朵疾雨般地落下。我当时只能扶着阑干发呆,觉得自己有不知道出处的嫉妒。喜欢自己一个人在长的看不到头的长廊里奔跑,听自己孤零零的脚步声。我把火红的蚕丝缠绕编织在自己长而及地的发里,在奔跑里有微微向后轻扯发根的下坠感。现在坐在窗前,我拼命的发呆,拼命的看那只白翅喜鹊在堇色的阑干上挣扎,它会用凛冽的眼神和我对视。它在它爱的那只母喜鹊死的那天就这么看我,穿透我的心,留一个细小的缝。其实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我喜欢这只白翅喜鹊,为了幼雏得到它,哪怕只是一个躯壳也好。我杀了它巢里的幼雏和母喜鹊,就像父亲亲手杀了赤乌的幼雏一样。用手轻轻地捏在柔软的躯体上,一用力,有甜腻的血腥起在空气里紫藤花一样的盛开,我喜欢那天血红的阳光和青灰的天空以及暗紫色的云,风横着吹过来,没了生命的尸体掉在厚厚的草堆上,安静地像美丽的画。

  我把白翅喜雀禁锢在我窗户的阑干上,给它个长生不老的身体和灵魂,它有死的心,可只有我想杀它,它才能如愿的死。但是他不可能如愿的人,因为我不是那种喜欢实现别人愿望的神仙。

  我也是长生不老的,可我有天想死,又有人愿意帮我了结我自己的话,我也可以死。只是我还没有个想死的理由。

  太阳赤乌沿着父亲设定的轨道飞行。它是一只巨大且燃烧着的乌鸦。金色的羽毛在暗紫色的空气里闪烁着,有焦糊的气味。它会因为炙热而发出悲鸣,那种悲鸣让我想起年幼是在宫殿里四处奔跑留下抹不掉的影子。我微笑着推开虚掩着的门,看着它向西方飞行。雪片一样金黄的羽毛洋洋洒洒地覆盖在白玉和玛瑙砌成的穹顶上。一小撮赤乌的羽毛落在我的脸颊上,冷冰冰地融化落下。我微笑着看着它慢慢的风干,剩一小块紧收的皮肤。我融进了一种祥和的光里,有好听的梵音在我的四周飘荡。赤乌回头看着我,眼神空洞像无光的暗夜,陷进去就是不能自拔的沉沦。

  阑干上的喜鹊又开始不停的叫,不能安静一刻。悲哀的声音沿着我的耳朵曲折的蔓延,藤一样开出白色的小花,带着腥红色的露水。我微笑着看着它,试图抚摩,像抚摩我的情人一样。我的手指细长而冰凉,刚触及它的小脑袋,它就费力的逃开。竭尽全力的躲闪我的爱抚。我在它眼里更像是洪水猛兽。虽然我有这个世上最美的容貌,可是我连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和物都得不到。巨大的悲伤纱一样蒙在我的脸上。眼里的世界模糊而可憎。

  这只白翅喜鹊从窗前飞过的那天,我正把一束红色的蚕丝缠在熟睡在紫竹榻上的女人白皙的颈上。当它闯进我的眼睛里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喜欢它。我放下手里渐渐收紧的蚕丝,跑到窗前看着它飞远。一点一点的消失在一片明亮的光里。

  我转过身对躺在紫竹榻上睡眼惺忪的女人说,母亲,颈上的蚕丝好看吗?我想为你织一条衬裙。

  当时我从那女人的梳妆案上的水晶镜里看到自己如夏天盛开的绛珠草一样灿烂的微笑。她微笑的点头。招呼我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我拥抱着她的身体,冰凉有点浮肿的一具皮囊。她是我的母亲,被我父亲深爱的女人,唯一有资格让我嫉妒的女人。
我又开始发呆了,像个傻子一样,低下头暗自嘲笑自己。从桌案边的汉白玉花盆里拈一朵湖蓝色的堇木檀别在耳旁的发丝里,有暗暗的香顺着发丝流淌下来。父亲炎帝今天要去凡尘,接受世人朝祭的盛典。他似乎极爱这样的活动。父亲穿着黑色蚕丝纺的长衣,伟岸雄壮的身体被薄薄的丝包裹,在猩红的光芒里翻出漆亮的光泽。我见过炎帝祠庙里的雕像,狰狞恐怖。远不是真的。世人总是凭着自己的想象捏造他们觉得真实的东西。无所谓夸张或是虚假,只要他们自己高兴就可以了。在泥胎里包藏着愚昧和祸心以外就只是随着时间褪去的颜色,遗忘是必须的,信仰也是会毁灭的。

  我站在窗前,有沿着紫红色的柱子向上攀爬的藤蔓,黑色的芽蕊望着我吐出淡红色的香味。父亲跳上辇,两条白色的龙在蜿蜒扭动,略微焦躁。我用巨大的水袖掩住脸轻轻的笑。他火红的头发在空气里跳动燃烧,隐约能闻到檀木燃烧时凛冽的焦糊气味。很快的金色的辇在我眼睛里缩小成瞳孔里微微作痛的一个黑色的小点。

  我很想去看壮观的盛典,这样的念头像荒芜的野草一样一鼓作气的占领了我整个思想,覆盖我整个身体,在穿过巨大宫殿的风里摇晃掀起不息止的浪。湖蓝色的轻纱粘在我的皮肤上冰凉刺骨,摩挲着抖动。我拽着裙角穿过宫殿深处的廊,绕过大殿黄金的柱子疯跑。我大口大口的呼吸,像搁浅在岸上的龙,有艰难的挣扎。头顶的穹顶上绘着人首蛇身的女神和蜷在混沌里的大神。七彩的云气缭绕里,我看到穹顶一侧父亲统一领界的荣耀。我笑了,听见自己的笑声跟着我穿过空旷的殿堂,穿过属于我的这块天地。

(二)河伯

  我住在这片湖蓝色的水中,我是下界的神。被人敬畏。掌管着四方的湖泽。我是河伯,有湖蓝色的眼睛。我俯在寒冰结成的床上闭着眼,我有比冰还凉的身体。记得炎帝指着我说,这个孩子有水一样的眼睛,他应该是水里的神,他将有被人敬畏的荣耀。他火红的头发在空气里跳动,威严的表情下我看到的是狡黠淫亵的灵魂。我恨他。

  我被沉入湖蓝色水中的时候,当水一口一口呛入我的身体里的时候。我听到了母亲绝望的哀号,如失去幼崽的母狼。我成了这方的水神,用我的母亲和我的灵魂换来了权利和无尽的痛苦和孤寂。我看着母亲的魂魄在明亮的阳光下稀释,水沫一样的消失,却无能为力。炎帝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很好,你只有杀了这个老妪,你才能真正的做一个令人敬畏的神。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怀里逐渐僵硬的尸体,心里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把唯一的光也吞噬。那个高耸的影子立在门旁,遮住外面的光亮。隐隐的烟火气。

  从现在起,每年用处女的身体和灵魂为我举行盛典,让所有的世人景仰我,我是他们信仰的大神炎帝。哈哈。他走出去的时候,云像幕一样遮住整个天地。我觉得窒息,眼泪落在母亲的脸上,凝成有折射光芒的冰粒。

  母亲,对不起。我凑进她的耳朵不停的重复着。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哭,神是不可以哭泣的。

  今天又是炎帝的盛典,世间的人又在忙碌准备。我已经听到炎帝祠庙里咽咽的女人哭泣声。我微笑着坐起身来,有奴婢为我穿上紫红的绡。她们都是人为祭奠我送入湖里的处女,现在她们只是不会哭不会笑的幽魂而已。她们美好的躯体早已被水里的虾蟹啃噬干净,像入秋那场疾雨过后零落的海棠,在我脚下碾的惨不忍睹。

  我沿着曲折的水道向岸边行走,幽暗的水有光透下来抖动的影子,招魂幡一样飘荡。我把水面分开,要阳光直直的射在湖底淤积的泥里。我听到类似快感一样的呻吟,从泥土的深出迸射出来。风贴着松枝四处穿梭,尖叫着蹦跑。发出海浪一样的叫声,在每个生灵的耳朵里回荡。巨大的青灰色花岗岩在阳光下撑起一片浓厚的阴影,鹰一样在太阳的照射下盘旋不已。

  我赤着脚走上湖边汀兰盛开的短草丛,阳光是明亮而令人迷惑的。垂直的光直射穿透我的心脏,温暖但是有悲凉的气味,使我的回忆沉渣泛起,搅混平静的心情。
你是谁。

  一个女子甜美纯净的声音。我看到不远的湖边坐着一个穿着湖蓝色长裙的女子。她及地的长发乌黑松散地扎在一起,里面夹杂着火红的蚕丝,火一样的颜色映在她白的几乎透明的皮肤上有隐约跳动的幻觉。

  我是这里的水神河伯。你是天界来的小仙吧。
  我向她走过去,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点头微笑。我看见她明亮的瞳孔在阳光里像红色的孔雀石一样绽放光芒。

  你的眼睛是蓝色的啊。她突然表情惊奇的大叫,吓了我一跳,可爱的像个孩子。
是啊,你的不也是红色的。你是从上界逃出来的吧。开小差是要被炎帝罚的。

  我伸手去摸她柔软的头发,隐约有淡的松树香气,她惶恐如小梅花鹿一样跳开。我笑着抓住她,把粘在她头发上的草尖摘下。

  别害怕,这个是尘世的脏物,它粘在你身上,你就回不去了。

  她只是微笑地看着我,伸出手。一朵黑色的小花在手心里盛开着,从灰黄花蕊里散出世间没有香味。

  送给你的,我叫精卫。她微笑得像战乱结束后残垣断瓦间盛开的白色蔷薇。我伸手接过来,看着花在阳光底下融化成淡蓝色的晶体,隐隐的蓝光在眼睛里微微灼痛,然后消失不见。

  我想去看炎帝的祭奠。能去吗。河伯。
  我有点愣神。什么。她摇晃着我的手臂,像猫一样的表情。
  能带我去看炎帝的祭奠。
  可以。不过你不能乱跑。还有不能被炎帝发现你。知道吗。

  我觉得自己会不自觉的想疼爱眼前的女子。一个从为来过凡尘的小仙,她幸福的所在不是在她被人所景仰,而是她可以无忧无虑的长生不老着。安静地长在角落里的植物一样,不谙世事。

  随我来。我拉着她的手,手指细长,掌心温暖。阳光下我们眯着眼睛向炎帝祠庙走过去。有大群的鸟从森林的深处尖叫着飞起来,把天空遮盖起来。我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道。阳光水一样泻下来,在我身后浸出块干不了的阴影。

(三)女娃

  去凡界的路我走了很久,我觉得那是很漫长的。但是不觉得累,在空寂的天空里行走,大朵小朵的云蒸腾起的水雾将我的裙摆打湿。我这时候才知道它们并不仅仅是美丽的植物,盛开变换,它们还有悲伤的含满眼泪的精魂,不停地哭泣,蒸发出雨雪出来。悲戚千年,生生不息。

  这个孕育盘古大神的天地间有我喜欢的气息,淡淡的血腥气。我能看看许多亡魂在我的四周游荡。躯体残缺,表情悲苦的亡人发出哀号,声音夹在风里闪烁。在葱郁森林边的湖边坐下,看高悬在天空的赤乌在深绿色的水里泛起明亮的光斑,点点滴滴的,如擦不干净的眼泪。倒映在湖水里的那个影子穿着湖蓝色的衣裙,有浓密且及地缠绕着红色蚕丝的长发。微笑着,我用手撩乱水中的影。

  我看到一个男人分开湖面从水里走出来。紫红的长衣在风里抖动着,他有瘦削英俊的脸。湖蓝色的发,蛇一样缠绕在他的手臂上不停的扭动。他应该是水神河伯,因为他有阴郁的湖蓝色的瞳孔。凡是看到他眼睛的人都会坠入不能脱身的悲伤情绪里,这是连父亲都惧怕的法力。

  我不想被他憎恨,因为我希望他能够告诉我祭典的所在。我骗他说,我是上界的小仙精卫。然后送给他敛神花,一种黑色的能够迷惑心志的神奇小花,现在我确信控制了这个忧郁的男子。现在他拉着我向森林的深处走过去。他的手指冰凉的刺骨,我的手有点麻木,进入冬天一样。

  森林里的光线在树的表面凹凸不平的变化着,忽明忽暗间,我觉得我在水低行走,感受着阳光在我皮肤上细微的明暗变化。风在树之间嬉笑追逐着,尖叫着从我身边跑过去,扬起我鬓角的长发,我闻到了绛珠草的香。

  河伯,还有多远能到。我看着那个眼神忧郁的水神,他的表情平静的像无风的湖面。

  不远了,前面的空地,森林的中心。你没闻到烟火气吗。他依旧拉着我的手,不急不缓的向前行走。

  在赤乌飞到中天的时候,我们到达了森林的中心。炎帝的祠庙就在我的面前,青铜的尖耸的穹顶高耸到目不能及的云雾里,巨大的用白银铸的十二根柱撑着它。里面放着父亲的黄金法像,额头像着鸽子蛋大小的红钻,阴影里有些恐怖狰狞。一层一层汉白玉铺砌的台阶上俯身跪着的信徒,远远看去就像粘在蜜糖里密密麻麻的蝼蚁,恶心的在眼睛里窜动着。有人点起祠庙四周的松油火把,黑色的烟曲折的盘旋着飞起来,鹫一样在我们的头顶。裹着红色麻布,脸上绘着红白油彩的法师站在父亲像下,念念有词。

  我躲在巨大的松树后笑出声来,在我父亲的祭典上,我极不礼貌的笑了。河伯只是看着我,面无表情。然后轻轻的靠近我,亲吻我的额头。他的唇厚而冰冷,印在我额头荒凉的皮肤上。这是第一个吻我的男子。我不喜欢他,但是我还是让他吻了我,因为我看到父亲在看我。父亲脸上的笑容从发现我时的绽放到凋落,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赤裸身体的处女覆盖着菊花和香茅,躺在青灰色的芦席上,被裸着上身的男子抬进大殿里。法师双手抬起,尖长的牛角号吹起,红色厚重的幕布从翡翠的横梁上落下,遮盖了大殿。女子的哭泣被朝拜者的呐喊掩盖,被潮水一样的崇敬所吞没。河伯把我拥在怀里的时候,我贴在他的胸口却没有听到心跳。他是水神,却没了躯体和灵魂。我喜欢的是真实的身体而不是抱不住的灵魂。我对自己说,河伯,对不起。

(四)炎帝

  我站在大殿的中心,接受所有人的朝拜。我是他们唯一敬畏的神。我看到远处躲在松树后的女娃。她在快乐的笑。我的女儿很久没有这么快乐的笑了。可是我的心却在河伯出现的时候被扯的很疼。混帐的东西,他竟然吻了我的女儿,他用他肮脏的身体玷污了我美丽的花朵。

  法师把供奉我的处女呈献了上来。干净洁白的身体藏在黄色的菊花和深绿的香茅里,像和我捉迷藏的小猫。我暂时忘记我所看到的不快,享受信徒诚心献上的快乐。
我是炎帝,令人生畏的大神。我曾是凌驾于天地的主宰,在黄帝出现之前。一切都在黄帝出现的时候发生了变化。他凭着运气打败了盘踞南方的蚩尤,吞并了黄河岸边绝大多数的部落。像恶心的蚕一样啃噬着属于我的美丽的桑叶,直到现在,他看到我还是恭敬的笑。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处心积虑的要取代我。就像蹲在狮子边上的豺一样,趁我不备的时候,一口咬断我的喉咙。

  这个女人在我的身子底下一直在哭泣,哪怕是在我们水乳交融的时候。我拉起她的身子,浸透了香味的身体在空气里颤抖着,像抓在手里的鱼。光洁的身子冰凉的如大理石一样,略微僵硬。我讨厌女人的哭泣,在快感弥漫全身的时候,我呻吟着将她抛起。我燃烧着的红色的长发火焰一样包裹这个尘世的身体,当大幕升起的时候,她成了干洁的空气。我赤裸着身体接受所有人的朝拜。
 
  在赤乌到达西天之前,我的盛典结束了。所有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信徒又像潮水一样退下去,我穿起长衣,头发在空气里跳动燃烧,有淡淡硫磺的气味在空气里悸动着。我召唤着法师过来,他俯着身子,狗一样的爬过来。红色的大袍子在黄铜浇铸的地板摩擦,发出细碎的声音。

  去把河伯叫来。我招了招。他诚惶诚恐的点头,然后离开。我看着即将躲进山里的赤乌,回想着以前的许多事。原来我已经活了那么久,活到有很多事在不停的被忘记。

  恨我的人很多,赤乌恨我,我把它的幼雏全部卡死,就为它忘记感情去做一个东升西落的太阳。河伯也恨我,我逼着他杀掉他的母亲,就为了他能安心的做掌管湖泽的水神。我相信恨和死亡是世界上最执著的两件事情。灵魂也只有面对这两件事情的时候才会爆发力量去专注。

  而这些又能有谁明白。我是大神,万能无比的神。我的决定没人能了解。我掌握着命运的轨迹。我能看到那个巨大的木轮沿着看不见的辙运行,只有我能知道后来和现在的事情。我不仅仅先知,我相信我可以改变一切。

  我看到自己的身体被金色的光涂抹出瑰丽的样子,倾斜的影子在地面上威严的遮蔽生灵目光的方向。

  炎帝,你召我。

  那个有湖蓝色眼睛的男子站在我的身后,我感到有寒意一点一点占领着我的身体。
  河伯。你今天和谁在一起。我问。
  我……和一个女子。他说。
  女子。哪个女子。我看到你轻薄了她,我提醒你不要忘记了你的身份。我回过头看着他说。
  炎帝明鉴。他俯下身子,湖蓝色的发如水一样四处蔓延开来,爬满整个大殿。在太阳光下泛出幽蓝的光泽。我有了身在水中的幻觉。

  她是炎帝您的女儿,我又怎么敢轻薄她呢。再说炎帝你每年都在人间享受着云雨之乐。我也只是唯你马首是瞻而已。

  哦。那你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就好。我不喜欢这个男人,一点都不喜欢。
还有,炎帝希望您将这个还给女娃。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绽出蓝色光芒的晶体,是敛神花结成的晶体。

  我虽是下界小神,但还不是井底之蛙。这种小伎俩还是劝女娃不要再玩。免得害人害己。告退。他微笑着抬头,起身离开。我有几百年没看到他笑了。这是他觉得他胜利的笑容。

  我捡起地上的那块蓝色的晶体,看着那个背影离开,不自觉的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在宫殿里回荡,晶亮的蓝色细沫悄然无声的落在地面上堆积起来。我走出大殿,离开这个属于我荣耀的地方。

(五)了结

  河伯拉着女娃沿着原路走出茂密的森林,阳光逐渐冰冷下来,天色将暗。有大群的鸟往林子里飞窜,熙熙攘攘地十分热闹。有幼小的鹿站在湖边喝水,嫩的茸角在斜阳里闪着光亮,看到有人影从林子里晃过,就仓皇的跳跃逃开。

  你该回去了。河伯放开女娃的手,轻轻将她散落的发重新别回耳后。微笑。湖蓝色的眼睛泛起涟漪,荡漾起来。

  谢谢你。女娃微笑着转过身,湖蓝的长裙在干燥的沙地上轻轻地划过去。躲在树枝上的鸟伸出头悄悄地看,它看到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他们在转身的时候都收住微笑,表情诡异而寒冷。鸟惊叫着抖着翅膀逃走,以后在梦里它总也忘不了那寒冷的神情。

  有红色的烟火从森林的一个角落里升起来,伤口里渗出的血一样在空气里弥散开。淡淡的腥气和甜味在河伯的鼻尖氤氲。炎帝在召唤他,为什么他很清楚。他觉得自己这次会赢,赢炎帝一次,只要一次就好。否则埋在心里的恨会溃堤吞没自己,连渣滓都不留。

  女娃也看到了那红色的烟雾升起来,她也觉得自己收获颇丰。那个拥抱和亲吻让自己证明了一些自己一直很想证明的东西。我该到东海边去等着。女娃自言自语,表情娇媚,如要在夜里绽放的夜来香。她加快步子,不曾注意她碾碎了即将在夕阳里盛开的伴夜香兰。有猩红的颜色染在她的裙摆,一点血色的印记。

  东海在赤乌沉下去之前涨了起来。暗蓝的水拍着巨大的岩石,一波波的嘶叫着拉扯着,泼妇一样的叫骂。苦咸的水女娃一直认为是赤乌的眼泪汇集的,这是赤乌的命,也是父亲造的孽。女娃坐在海边的石头上,裸着脚浸在冰凉的海水里。浪一来一回拉拽着她湖蓝的裙摆,用脚撩起水花,四处飞溅,她大声的笑起来。

  父亲,我喜欢的人是你。让我嫁给你吧。女娃想到自己等一会就要这样告诉父亲,就觉得快乐和激动。想象着父亲的反映,是惊愕还是微笑着抱住自己。至少今天父亲看到自己和河伯亲昵的举动的表现,说明了他不喜欢自己和陌生男人在一起。
想到这里,女娃仰着头大笑,灰蓝的天空上没有了赤乌悲伤的明亮,只有隐约的星宿闪烁。赤乌一定是很悲伤的,每当我抬头看它的时候就会泪流满面,它让我为它哭泣。一定是这样的。女娃又想到了赤乌。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它。

  你在这做什么。还不回去。

  冰凉凉的声音在女娃的背后响起,是河伯。湖蓝色悲伤阴郁的声音。

  是不是每个神都是不开心的。

  女娃边说边把编在一起的发散开,在风里突然飞扬,像鸟一样张开翅膀。而缠绕着黑色长发的红丝原来也是她的发,零散的夹在黑发里,却发出了耀眼的红色的光芒,像暴虐的兽的眼睛,逼视着河伯。

  好看吗。我的头发。女娃用脚击打着水面,渐起极大的水花,表情依旧单纯无邪。

  女娃,你知道吗。我想杀了你。河伯湖蓝色的头发突然暴长蔓延,向四周侵略开来,水一样吞没所有的物体。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炎帝的女儿的。女娃回头看着河伯,保持着微笑。
一开始就知道。只是想看你演戏而已。想看你自以为滴水不漏的骗你自己。河伯慢慢向女娃逼近,他知道他可以杀掉这个女子,让炎帝痛苦。

  是吗。那你来杀我吧。女娃站起来笑着说。

  她安静地站在满涨即将吞没岩石的水面上。飞扬着的头发在风里像网一样张满河伯所能见的范围里,巨大的压力阴影一样扑向河伯。女娃觉得这样是最好的结果,让父亲为自己痛苦,一辈子记着自己。也不错啊。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嘿嘿。女娃知道自己很久没笑出声来了,原来笑是这么舒服的事情。她的头发火一样的在空气里燃烧,向河伯袭过去。

  河伯只是转过身,冷冷地说,我成全你。突然海浪向墙一样在女娃的身后升起来,转眼砸下。女娃还来不及尖叫,白色的浪就吞没了这个干净的身体。

  你要是精卫该多好,我要不是河伯该多好。唉。一声很长的叹息在空气里拉得稀薄,消失在微咸的海风里。

  紫红色的影子往落了幕的夜里越拉越模糊,最后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消失在树林浓厚的黑影里。

(五)五百年前

  这是很玄妙的时间段。五百年,可以沧海桑田。五百年,也可以过眼云烟。五百年,还可以物是人非。

  五百年前,炎帝娶了我,我成了这方天界最风光的女人。我拥着这个高大的男人五百年了。五百年前,我记得家门前的桃花开的时候,他经过我的窗前。微笑着问我,能否借一口水喝。我笑着说,借是要还的。后来在桃花败的那天早晨,他沿着去的路回来。还了我大堆的彩礼。一个还字还出了扯不断的感情。
  
  当我怀抱着女娃的时候,他成了这方天界的王。只是我和他也只剩了百年前的一个借字和一个还字的关系。

  独坐白蜡的案前,我用朱砂写下“桃花坞落红千里,谁知人面桃花春风寒。”在眉红笺上。一阵风把它刮起,飘落在门外的池中,湿透沉下去。女娃下界已经多时。我用长的朱红色袖抹掉眼眶里的泪。我别在发髻上已五百年的象牙簪今早断了,是有不祥的征兆。

  五百年前我还是个有着青春可以挥霍的女子,我可以穿桃红的裙和暗紫的袄,可以用香楠气味的粉和绯红的胭脂,可以画细如丝的蛾眉,可以贴漂亮的花黄。而五百年的时间把什么都冲走了。我躺在紫竹榻上每天就是浑噩的睡在梦里找五百年前的桃花和映红的脸庞。当女娃把殷红的丝绕在我颈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

  轮回是很可怕的东西,转来转去,最后借的东西都还是要还的。在女娃出生的时候我看到她眉心的红痣就知道离还债的日子不远了。为了抢一个男人,我杀了我孪生的妹妹。我记得我用我象牙的簪刺进躺在芦席上熟睡的女子的眉心的时候,她还在微笑。一点鲜红渐在脸颊,那微微热的感觉,至今不曾遗忘。

  女娃呢。叫她来见我。我听到大殿里歇斯底里的叫喊。我扯着裙角站起身,推开门走出来。银河缓缓地向西方流动,五百年了它一直静默地向西流。不急不缓的反而让我惧怕不已。

  女娃呢。炎帝的脸涨的通红,额头上的筋暴起,表情因为气愤而扭曲。这个男子就是和我结发五百年的丈夫,现在仔细看,我怎么就觉得认不出了。
不知道,也许贪玩,躲在哪里让我们找她吧。我倚着大殿的柱子微笑着看这个男人。
是思凡下界了吧。他冷笑着,表情轻蔑地看着我。

  那样才能像你的骨肉呀。你不思凡也就不会有她了啊。我用朱红的袖子掩着嘴笑。

  胡闹。还不去找她回来。男人走到我面前,眼神依旧像兽一样,有散着血气的光。
  怎么找啊。你干吗不去啊。你可是万人景仰的炎帝啊。

  我依向他的身子,他是我的男人,我知道他的秉性,就像知道牲口的习性一样。他的手在我的身子上游移。

  我抬起头,眯着眼微笑。大殿穹顶上有各色宝石粉绘的画,正中是女娲和尧交合,而万物正是由此而生。七色的雾里这些更像催情的花在我的眼睛里开放。
  我听到压在身子上的男人呼吸急促起来,我闭起眼睛把自己投进来回飘荡的呼吸里。任由它推着我向不知的方向前进。

  至于女娃,刚才河伯送信来说,她已经失足淹死在东海里。可怜的孩子,我觉得还是不要告诉炎帝的好。还有,借的就算要还,我也要到不得已的时候再考虑。呵呵。

(六)五百年后

  东海边有一种湖蓝色羽毛的鸟,我喜欢它有点凄凉的声音。老人告诉我,那叫精卫鸟。至于什么时候有这种鸟的,没有人说的清楚。为什么叫它精卫。也没人说的清楚。听老人说,村子里曾经来过一个有着湖蓝色头发和眼睛的阔少爷,他曾经出八万两银子买这种鸟的羽毛。可村子里没一个人敢去抓这种鸟。说是谁抓了,谁就会被天雷劈死。后来也就作罢了。东海边的林子里鸟多了,可就是这种鸟特别。

  我今天要出海打渔了,今天是我第一次去打渔,我有特意到庙里烧了香。从庙里出来的时候,我看到拖着湖蓝色长翎的精卫从我面前飞过。白色的嘴巴和红的小爪子,很漂亮。我对我娘说,有机会我要抓一只养。我娘很害怕的高高地扬着手扇我的嘴巴,只是轻轻地落在我的嘴巴上。呸呸。胡说什么。她很夸张的白着眼看我。我猜想是不是当娘的都这样大惊小怪。

  我把船推下海,娘就站在岸边,笑着说,早点回来。我点点头说,娘回去吧。她背过身,用袖子擦眼角。我知道她又哭了,一定是在想我死去的爹。我眯着眼,看蓝的和海一样的天和太阳。海面泛着银子一样的光,晃的我睁不开眼。

  我下水推着船往深海里走,当我爬上船的时候,已经离岸很远了。我还能看到娘站在岸上,一个小小的定在那里的黑点。

  精卫鸟在我的周围飞来飞去,悲伤的叫着。我划着桨,船在水里来回的晃荡。人在水里像是没根的浮萍,内心深处有说不出的不安稳和恐惧,巨大的深渊一样,没有底。我的四周渐渐被蓝色的水包围了,看不到了陆地。头顶的阳光极烈,晒得我有点蒙,可以下网了,我希望有不错的收获。

  我看到精卫衔着石子不停地向海里投进去,没有声音转眼消失。老人曾经说过这种鸟很傻,总是以为自己能把海填起来。它们一代一代不停的往海里扔着石子和木棒,就是想填平这片海。

  我觉得好笑,就嘿嘿的傻笑起来。我在撒网前好好地坐在船上歇一歇。看这种鸟往海里扔着石子和木棒。我就是想不通它为什么这么傻的做这种连傻子都不会做的傻事。也许它们真的没人聪明,连世间最傻的人都不如。一定是这样的。但是我又觉得这么傻的鸟为什么会叫的那么悲伤。记得在私塾念书的林五曾经跟我说过,一般懂得伤心的都是很聪明的人。他说我连爹死了都不哭,一定是个没脑子的猪。为了这个我还狠狠的揍了他,把他扔进了猪圈里。想到这我就觉得好笑。

  天上的云遮在我的头顶上,我的脸上有大块的阴影。有一只湖蓝色的鸟停在我的船舷上,梳理它的长翎,它就是填海的傻鸟精卫,因为我觉得它填海就是很傻。会哭的不一定就聪明。就好象村有那个整年都穿着朱红色大袄子疯婆子,她总说着什么“五百年,可以沧海桑田。五百年,也可以过眼云烟。五百年,还可以物是人非。”不过我记事她就那个样子,到现在一直都没变过。奇怪。

  我该下网了。我扬手哄走那只鸟,它不做声的飞走,湖蓝色的羽毛很漂亮,在太阳下闪着美丽的光。可惜了这漂亮的鸟,怎么做这么傻的事呢。填海,你能填的平吗。哈哈。

  阳光很好,我要抓很多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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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 Posted:2006-05-02 21:18| 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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